李文生在做夢。

        寬廣的舞臺上，兩個學院的代表隊分坐兩邊。己方的一辯口若懸河地闡述完觀點坐下，擰開面前的礦泉水瓶“咕嘟咕嘟”地往嘴里灌水。

        自己的注意力卻全在身旁坐著的清秀女孩身上，只見她腰挺得筆直，一動不動地端坐著，面無表情，只是桌下死死緊握的雙手卻暴露了她真正的心情。

        李文生微微地往女孩身邊側了側，悄聲說：“你別緊張，咱們學院每次參加辯論賽都是墊底，重在參與。”

        女孩聞言，嘴角微抿，似乎要笑出來，大概是顧及到場合，只能及時收斂了表情，但姿態已經放松了很多。

        李文生聽見她輕輕地用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謝謝你，學長。”

        李文生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畫面一轉，出現了下一個場景。

        還是剛才那個女孩，她看起來比之前似乎開朗了一些，自己和她坐在一個網吧里，兩人都帶著耳機，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操控著游戲里的人物不斷前行。

        一局結束，兩人摘下耳機，相視一笑，女孩率先開口：“這次我表現得不錯吧，學長！”輕快的語氣里還帶著幾絲自得。

        學長，學長，你是誰？為什么出現在我的夢里？你叫我學長，所以你是我的學妹嗎？

        李文生在夢里不安地想著，接著，他似乎聽到了“吱呀”一聲，像什么蓋子被打開的聲音。伴隨著這聲音，一陣微風拂面而過，他終于張開了自己沉重的眼皮，映入眼簾的是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顏夜從姜珺辦公室里出來，叫上小鈴鐺，一起去了實驗室。

        今天本來應該是再次喚醒并觀察記錄李文生病情發展的日子，但顏夜在上午知道了其他幾個感染者實際上是自愿注射“忘川”的事實后，覺得無法面對李文生。

        經過一下午的平復，顏夜已經給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設，她啟動了冷凍艙的“喚醒”程序，就默默退到一邊，等待李文生醒轉過來。

        隨著腦電波、心電波、血壓等指數紛紛開始恢復，躺在冷凍艙里的男人緩緩地睜開雙眼。

        緊接著，他仿佛是不適應艙外強烈的光線，抬起手遮住了雙眼，這樣停了幾秒鐘，他才扶著艙沿慢慢坐起來，抬眼看向顏夜：

        “你是誰？為什么我剛才做了一個夢，夢里你出現了好多次。”

        平淡的話語，卻在顏夜的理智上深深地砸出了一個大坑——李文生已經不認識自己了，這意味著“忘川”對他海馬體的侵蝕加劇了。

        李文生看著眼前的女人的臉上一瞬間閃過驚訝、恐懼甚至憤怒多種情緒，這些情緒又飛快地從她臉上消失了，這過程短暫得仿佛從沒存在過。

        李文生深深地迷惑了，這個女人到底是誰呢？自己和她又是什么關系？

        這廂顏夜已經飛快地收拾起自己的情緒，轉身拿過李文生的日記遞給他，冷靜地開口：

        “我叫顏夜，這本是你的日記，你先看日記的第一頁，可以解答你現在大部分的疑問。”

        李文生接過日記本，認真地看起來。

        良久之后，李文生抬起頭，他終于意識眼前站著的顏夜和自己的關系。

        日記里記錄的兩人之間事情讓他有些觸動，可他失去了太多和顏夜之間的共同記憶，現在顏夜對他來說就是一個陌生人。這讓他覺得有些尷尬，同時，感染病毒這件事也讓他驚惶不安。

        顏夜敏銳地察覺到了李文生的不自在，她一邊示意小鈴鐺上前來給李文生做基礎檢查，一邊用盡量溫柔得口氣地安慰道：

        “放心吧，我和姜教授一定會研究出解毒劑，讓你恢復健康。”說完以后她就后悔了，她覺得這話干巴巴的，應該安慰不了對方。

        顏夜正忖度著要再說點什么的時候，李文生真摯地說：“我相信你。”

        顏夜一陣恍惚，過去李文生邀請毫無辯論經驗的自己參加辯論賽時，兩人組隊參加電競比賽時，陪著信心不足地自己去向老師提交公費出國的材料時，甚至最后他提出要做自己的小白鼠研究治療“忘川”的方法時，李文生都曾和自己說過同樣的話。

        現在，他在無知無覺的情況下又一次說出了“我相信你”，顏夜卻不知道該怎樣面對這份信任。

        這是顏夜經歷過的最漫長的一次檢查，各種程序結束后，顏夜逃也似的離開了實驗室。

        這一次，李文生已經不認識自己，只是在腦海里還殘留著一些二人曾經的回憶。恐怕他下一次醒來，連這些僅存的記憶也會消失。隨著病情發展，李文生的世界里，“顏夜”這個人最終會無影無蹤，好像從未出現過一樣。

        回首人生，自己從小就親緣淡薄，也沒什么朋友，親近的人唯有恩師姜珺和李文生。

        然而自己也在漸漸從李文生的腦海里消失，“忘川”吞噬的，何止是李文生的記憶，還有自己這個人物的存在啊。

        在這世上能證明自己存在過的人又少了一個，此刻，顏夜真正感受到了“忘川”的殘忍之處。

        她想到白天自己還在程燁面前“高談闊論”，命運終于對自己的高傲看不過眼去，用現實狠狠地給了自己一巴掌。

        她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逛著，實在是逛累了，想找家店進去坐著，誰知一抬頭，“西有”的招牌映入眼簾。

        這算是我的幸運嗎？顏夜扯了一下嘴角，推門進去。

        第一眼看見的人竟然不是老刀，而是一臉麻木的程燁。

        原來這個人也會有無力的時刻嗎？顏夜一邊想一邊走到程燁對面坐下，對一臉驚喜的老刀說：“你隨便給我做點什么吧，再來一瓶酒。”

        對于顏夜的突然加入，程燁一反常態的什么也沒說。顏夜也并沒有問程燁發生了什么，實際上她覺得自己無比了解程燁的心情，他們作為“忘川”受害者的家屬，都被“忘川”剝奪了最重要的東西。

        兩個人相對無言，只是靜靜地喝酒。

        其實顏夜進來的時候，程燁看見了她臉上的失魂落魄。可今天他破天荒地不想再充當“傾聽者”“鼓勵者”的角色，所以選擇了沉默。

        而顏夜仿佛能看透自己的想法，沒有打擾自己，只是默默地坐在對面。

        兩個人看似什么交流也沒有，卻又切切實實地給了對方安慰。

        最終，還是程燁先打破了寧靜：“我爺爺感染的原因查出來了，是血液傳播。”他簡單地和顏夜說了說前因后果，末了，說道：“不過今天我們已經跑遍了全銀壑的醫院，沒有別的感染者捐獻過自己的血液。今后造血中心也會對原始血液多進行一項檢測。”

        顏夜默默地點頭，她意識到，即使經受著巨大的悲傷，程燁依然在堅持著履行著作為警察的職責。所以自己也已經沒有時間悲傷了，必須盡快解析出神秘細菌的dna詳細圖譜，找出消滅它的方法。

        吃完飯，她簡單地和程燁道別，直接回到了實驗室。

        大年初三，顏夜是從自己的辦公桌前醒來的，前一天晚上她獨自在實驗室忙到了半夜，現在還覺得肩頸酸疼。

        顏夜皺著眉頭活動了一下關節，驚覺自己昨天忘了給母親回電話。

        她趕緊打開個人終端，可是通話記錄里排在最上面的，就是母親的號碼，時間是昨晚九點多，通話時間是10分鐘。

        怎么回事？我昨天給家里打過電話了？可是我怎么對聊了什么一點印象都沒有呢？

        顏夜正疑惑著，個人終端彈出了一條新消息，學校唯一的一臺基因測序儀終于有了空檔期，可以供顏夜使用，但今天只有一天。

        顏夜趕緊帶上“忘川”的樣本前往生命科學館，剛才的事則被她暫時拋到了腦后。

        中午，小鈴鐺來給顏夜送飯，順便告訴顏夜，剛剛程燁來電話，說自己臨時發現了新線索，所以和顏夜約好的碰頭會要往后挪一下，讓顏夜和姜教授不必等他了。

        顏夜再次疑惑，自己什么時候和程燁約定過要開會的？

        心底的疑云越來越重，顏夜敏銳地察覺到，自己的記憶力似乎出現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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