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天色還灰白時，未離和孟琛就出發去南面的那座山了。昨晚守夜的谷雨和寒天等人還在睡覺，于是未離就帶上了德音和英范，錦檀為他們駕船。

        水面上薄薄的曦霧朦朧了河湖山色，他們所乘坐的烏篷船穿過花叢，順流而下，未離坐在船頭，手伸到河面上撥動清涼的河水，孟琛站在她身后，一聲不吭的給她梳起頭發來。

        英范打了個哈欠：“小師姐，咱們去山上要做什么啊？”

        “去找幫手。”未離剛想回頭，孟琛卻按住她，于是她只好維持剛剛的姿勢繼續道，“一會兒你和德音都拿好自己的兵器，咱們這位幫手的脾氣很差，而且山里說不定還會有別的什么東西。”

        未離這邊說著，身后孟琛用發帶將頭發束起，繞道前面一看，就慌慌張張拆掉，道：“束歪了，你別動。”

        未離哭笑不得：“師父你每次都會束歪。”

        孟琛默默笑著，也不反駁。

        錦檀靠近旁邊的德音，悄悄問道：“兄弟，未離姑娘和孟將軍到底是什么關系啊？”

        “也沒什么關系。”德音手上扒著花生，“小師姐是從小跟著師尊長大的，可能是因為這樣，所以關系格外好些吧。”

        “哦。”錦檀笑笑，“說的也是。”

        他嘴上雖然這樣說，但心里卻不是這么想，畢竟有所謂尊師重道，其他師徒之間向來長幼有序，尊卑有別。未離和孟琛倆人如此親密的舉動實在是很難不讓人多想。

        甚至連他們自己可能也沒意識到，倆人之間的情感已經變了質。

        錦檀聳聳肩，專心撐船，畢竟這是別人家的家事，輪不到他說什么。

        英范卻是對他起了興趣：“錦檀兄弟，你這人倒是挺有意思的，比你家里那群烏合之眾好多了。”

        未離回頭瞥了一眼，出聲提醒道：“英范，注意言辭。”

        孟琛不做聲，可見內心也是默許了英范的言論，未離出聲提醒也不過是做做樣子。

        英范嘿嘿一笑，從德音手中拿過一些扒好的花生仁送到未離手上：“小師姐別生氣，我就開個玩笑。”

        錦檀道：“無妨的，未離姑娘，反正家里人都一些做派我也的確不認同。”

        孟琛拍了拍未離的肩膀，示意頭發已經束好了，于是未離轉過身來沖著船內坐著，孟琛也順勢坐下，未離見錦檀也不避諱，于是放心大膽的和他聊起：“其實我早就想問你，蘭義派并不重視你，以你的能力，你大可以拜入其他門下，為何要留在這里受罪？”

        錦檀低頭笑了笑：“養育之恩大過天，即使父親對沒有像對我弟弟那么好，但他畢竟養育了我十多年，我怎能說走就走。”

        孟琛輕輕點頭，未離苦笑一下，不知作何回復。

        等到南宮家的人來了之后，等到錦檀知道一切真相之后，不知道他能否還像現在一樣堅定自己的選擇。

        日頭上來后，眾人終于到了山腳下，因為周圍沒有碼頭，沒有辦法固定船只，所以錦檀和德音，英范三人把半只船拖上岸邊，錦檀摸了一把額頭上的汗：“這樣就行了，周圍沒有人家，也不會有人來偷。”

        孟琛點頭：“進山吧。”

        山林間樹木茂密，參天大樹相互擁擠林立，

        遮蔽了天日。山里沒有路，灌木，荊棘，雜草叢生，英范提著重劍在前方劈砍開路，不知走了多久，眾人在前方看到了一個巨大的土坑，似乎是被某種重物砸出來的。

        未離蹲下身來端詳一番：“這些土還比較新，坑里面還有一個腳印，應該是昨天被什么東西踩出來的。”

        “是的。”孟琛負手上前一步，“是那只甪端，它可能以為我是什么壞人，想要襲擊我，只是被我躲過去了。”

        未離蹙眉：“上古神獸的脾氣都這么臭嗎？”

        “小姑娘，你要為你說的話負責。”

        一個渾厚的聲音從旁邊的崖壁上傳來。聲音低沉嘶啞，雖然說的是人語，但是更接近某種野獸的吼叫。

        未離抬頭望去，發現崖壁上有一個黑黢黢的山洞，一只野獸慢慢的的從洞中探出頭來，頭頂有一只尖銳的角，身體的顏色像是樹皮，它晃晃腦袋，像是一只巨大的雄獅。

        是甪端。

        甪端看了一眼孟琛：“你個老東西又來擾我清凈。”

        “昨天我說過今日會來造訪的。”孟琛微微一笑，向它引薦道，“這是我的徒弟，未離。”

        甪端越出山洞，在土坑中落下，一陣塵土飛揚，嗆得未離咳嗽兩聲，再睜眼時發現甪端站在她旁邊，彎起身子將她圍在中間，仔仔細細的看著她。

        “未離？”甪端瞇起眼，上下打量道：“昨天我見過你，不過當時感受到氣息時，我還以為你是稚珪。”

        未離愣了一下，解釋道：“稚珪是我的娘親。”

        “難怪。”甪端挪開了臉，“你身上帶的佩劍也是她的吧？”

        “是。”未離點頭，“前輩認識我娘？”

        “認識。”甪端就地臥了下來，將尾巴搭在未離腳邊，“我是侍奉君主的守護神，而稚珪也是帝都的庇護武神，只不過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十幾年前，稚珪突然不知所蹤，帝都和周圍的庇護武神也換了人，不久前，帝都的君王也變了心，一場政亂正在發生，所以我就離開了那里。”

        未離低下頭：“十幾年前，我家門被屠，娘親也因此喪命。”

        “何人所為，竟敢屠神？”甪端抬起頭。

        未離看向它的眼睛：“寔安。”

        甪端看向孟琛，孟琛上前一步：“老伙計，敘舊的事以后再說，現在當務之急是那只黑蛇魔物，你可知道它是什么來頭？”

        “不清楚，我以前沒見過它。”甪端聲音多出幾分惱怒來，“兩個月前，我剛在這里落腳，發現它在城中作亂，當地的仙門卻髀肉復生，無所作為。于是我便出手阻攔，卻沒成想遭它報復，打傷了我。后來它又去仙門作亂，我屢次阻止，卻被一起當成魔物遭到驅趕，真是不可理喻！”

        未離看了一眼錦檀，發現他已經默默地攏起手，低下了頭。于是扭回頭來，解釋道：“當地仙門蘭義派家主錦誠郎見識短淺，恐怕是因為不知道您是誰才會如此行事，所以還請您不計前嫌，幫助我們拿下那只黑蛇。”

        甪端瞇起眼，又將腦袋探了過去：“幫助你們？這是蘭義派的事，你們蒼嵐派什么時候這么樂于助人了？”

        “遺世而獨立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孟琛道，“未離還沒有飛升，現在多和百家走動，給她積攢些人脈也是好的。”

        甪端卻只是瞥了一眼孟琛，又對未離道：“要我幫助你們也可以，但是先說好，這是因為我和稚珪的交情，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出手，不是為了幫助蘭義派，更不是因為你這個師父。”

        未離無奈一笑：“多謝您。”

        錦檀也對甪端深深一拜，甪端“哼”了一聲，突然一陣白色的煙霧散開，“嘭”的一聲，甪端消失了，面前出現了一個白發的少年。

        未離嚇了一跳，往后退了兩步，被什么東西絆了一個趔趄，孟琛趕緊攬住了她，低頭一看，卻發現是一條尾巴。

        順著尾巴向上看去，發現尾巴的主人正是眼前的化成少年模樣的甪端。甪端面上一僵，輕咳一聲試圖緩解尷尬，打了個響指，又是一陣白霧，尾巴才消失了。

        德音和英范在旁邊捂嘴憋笑。

        甪端昂著頭，“哼”了一聲：“走吧。”

        德音和英范趕緊正了神色：“我們去準備船。”說完他們就拉著錦檀跑走了。

        甪端雄鄒鄒氣昂昂的走在前面，未離和孟琛跟在后面，未離悄聲問孟琛：“師父，甪端前輩和你有過過節嗎？”

        孟琛輕嘆一口氣：“老黃歷了，我不是說過我以前在天上犯過錯誤嗎？所以不僅是他，天上很多人都不待見我。”

        未離有些好奇，孟琛究竟是犯了什么事情才會遭眾人排擠，連這只神獸也對他吹胡子瞪眼。但是這件事情好像是孟琛的禁忌，未離也不敢問。

        回到蘭義派時，蒼嵐眾人前來迎接他們。

        顥云興高采烈的上前，剛把未離扶下船，就看到她身后還有一個白發少年，疑惑道：“哎，小師姐，這白毛小子哪來的？”

        甪端怒道：“你個沒大沒小的臭小子，怎么跟我說話呢！你知道我是誰嗎？”

        顥云蹙眉，上下打量他一番：“我管你是誰呢，哪來的你？哎小師姐你推我干嘛？”

        未離把顥云推給白靖，白靖趕緊牢牢地按住他，未離轉身道：“甪端前輩，你別生氣，別跟他計較。”

        “切。”甪端昂著頭下了船，絮絮叨叨的說道，“我跟你說，我也就是看見你的面子上才來這個小破地方，叫你那個師父和這群臭小子都給我放尊重點。”

        未離歪頭，表情無奈：“甪端前輩，你何苦和他們一般見識呢。”

        甪端從鼻孔里“哼”出一聲來，背著手往前走了，未離在他身后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顥云不滿道：“小師姐，他誰呀？”

        未離看他一眼：“你呀，差點壞事兒，那個是甪端，那天和黑蛇打架的神獸！”

        “就那個丑八怪？”顥云不可置信的看向甪端的背影，“真身長得那么奇怪，沒想到化個形還挺像個人的。”

        未離杵了他一下：“行了，你少和他吵架，再把他氣走了，你抓那只黑蛇去啊？”

        顥云撇撇嘴，這才不做聲了。

        此時已經到了午膳時間，錦誠郎在宴廳前來來回回焦急的踱步，見到他們之后趕緊迎了上來：“哎呦我的孟將軍，你這一大早的就出去了，怎么也不和小的說一聲，害我擔心了好久。錦檀，你怎么做事的？怎么也不知道知會我一聲！”

        錦檀低著頭，不敢出聲。

        “沒什么可擔心的，我只是去請了個幫手，時間緊急，就沒叫他和你說。”孟琛向錦誠郎引薦道，“這位是上古神獸甪端，前幾日和那只黑蛇一同出沒的就是他，他是為了捉拿黑蛇而來，不想卻被你們當成了魔物。”

        錦誠郎神情近乎驚恐，竟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小的有眼不識泰山，竟不知那是神獸大人，失敬啊失敬，還請神獸大人莫要怪罪！”

        未離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向后退了半步，面上有些嫌棄。

        甪端瞥了一眼，擺手道：“起來吧起來吧，這副沒出息的樣子。”

        錦誠郎連滾帶爬的又站了起來：“神獸大人一路辛苦，先來用膳吧，請進，請進。”

        錦誠郎按照慣例將他們引到上席，見幾人都坐好了，自己剛要就坐，卻不成想甪端突然出聲：“你站著。”

        “啊？”錦城的笑容瞬間凝固，“神獸大人有什么吩咐？”

        “沒什么，只是你這個身份不配和我同席。”甪端自顧自的倒上酒，“本尊是九重天委派凡間的守護神，未離丫頭則是我友人的孩子，孟琛也是九重天上屈指可數的神將，你一個小仙怎么配與我同席？要么下去，要么就在一旁站著。”

        場下一眾蘭義派和蒼嵐閣的弟子正在看著上席間發生的這場鬧劇，錦誠郎進退兩難，站著也不是，下去也不是。

        未離最后見他實在可憐，于是對甪端道：“甪端前輩，你就讓他先坐下吧。”

        “你和稚珪一個樣，爛好心。”甪端“哼”了一聲，看都沒看錦誠郎一眼，“坐下吧。”

        錦誠郎對未離投來感激的目光，如蒙大赦，千恩萬謝的坐了下來。

        未離悄悄伏在夢琛耳邊問道：“師父，錦誠郎怎么那么怕甪端？”

        孟琛淡然飲下一杯酒：“那些上古神獸，都是自從天地混沌間，就被九重天派下來守護凡間的神獸，那時的人類的心智都還未開蒙，它們的資歷比任何神仙都要長。神獸性情高傲，除了完成它們自己的使命外，鮮少會服從于其他神仙，但他們一旦與神交友，就會成為非常好的助力。所以不會有哪個神仙會去得罪一個神獸，更何況錦誠郎這樣的小仙，原本是一輩子都無法接觸到甪端這樣的上古神獸的。”

        未離點頭：“原來如此，他好像和我娘親非常相熟。”

        孟琛道：“稚珪是帝都的庇護神將，甪端的職責是服侍帝王，所以肯定跟稚珪打過交道。”

        未離了然。她本想等甪端這頓飯吃的差不多之后，去問問他有關稚珪的事情，卻沒成想，甪端飯量極大，不斷的叫錦誠郎再給他添些飯菜，直到桌子上的空碗碟摞了好幾摞之后，他才悻悻作罷。

        錦誠郎不斷的擦著額頭上的汗，剛要說些什么時，甪端卻突然站起來，道：“未離丫頭，你給我找個休息的地方吧。”

        “我？”未離指了指自己，見他點頭，無奈道，“跟我來吧。”說完她將甪端帶離宴廳，往筒樓走去。

        孟琛留在原地，見甪端離開，錦誠郎癱軟下來：“滿天神佛啊，怎么會讓我碰見神獸大人啊。”

        孟琛微微一笑，飲酒不語。

        未離和谷雨將甪端帶到筒樓，看了一圈二樓的房間，卻發現房間久久無人打掃，家具上面落滿灰塵，沒法立刻使用，于是未離把孟琛的行裝搬到了自己房間，谷雨把自己的行裝搬到了織羽和晴延的房間，把孟琛原本的房間騰了出來，給甪端使用。

        收拾完一切，未離被正午的太陽蒸的冒汗，打開扇子不停地扇了起來。甪端站在未離房間門口，思索一會兒，道：“未離丫頭，你房間只有一張床吧？”

        未離面帶不解：“對啊，怎么了？”

        甪端抱著胳膊：“那你晚上怎么休息？難不成你和孟琛睡一張床嗎？”

        “不然呢？”未離蹙眉，“以前又不是沒睡過。”

        甪端的表情變得耐人尋味起來，未離發現自己剛剛的話很容易被誤解，于是趕緊擺手解釋道：“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以前也和師父在同一張床上睡過覺，啊不對。也不是……”

        越描越黑，越解釋越說不清，未離欲哭無淚：“甪端前輩，真不是你想的那樣。”

        甪端攤手：“我可什么都沒說過，你個丫頭，心思也太敏感了些。”

        未離松下一口氣：“甪端前輩，你這是拿我尋開心呢。”

        甪端哈哈大笑，隨后正了神色：“不過未離，你實話告訴我，你對孟琛究竟是什么意思？平常師徒可沒有你們這么親密的。”

        未離看了一眼在旁邊房間收拾東西的谷雨，道：“前輩，你可別亂說。”

        “不是亂說，我活了這么多年，什么事都見過，看人很準的，不過是想提醒你。”甪端緊緊盯著未離的眼睛，“師徒相戀，多半沒有好結果，現在的神君就是個例子。”

        未離微微驚訝，隨后反應道：“我現在還沒有飛升，怎敢探聽神君的事？還請前輩不要說了，若哪日我飛升，你再告訴我也不遲。”

        “好吧。”甪端仔仔細細的看了她一會兒，又扭回頭來，“你很像一個人，不僅是像你的母親，但是我想不起來是像什誰了。”

        未離心下一驚，鶴九以前也經常用那樣的眼神看著她，就連孟琛有一次也用具有穿透力的眼神看著她的眼睛，好似透過她看見了另外一個人。

        那個人會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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