齋堂里一共兩張長桌，快二十號人面對面落座，男女老幼都有。一群人交頭接耳地等待開飯，對于桌上冒出的三張生面孔并未表現出意外。只有另桌的年輕姑娘偶爾往這邊瞅一眼。

        直到鐘樓傳來撞鐘的聲音，這種氣氛才被打破，有六位青衣小僧進來擺上齋飯。

        擺飯過程，六人皆低垂著腦袋沉默不語，甚至連腳步聲都聽不見。眾人卻似乎早已習慣，只顧著肚子餓了，甚至等不及飯菜全部上桌，就開始忙著進食。

        千月左手邊坐的劉珢，用飯習慣就是“動作夸張”。千月余光瞥見一個和尚過來擺菜，假借劉珢碰撞的動作，暗中使力往和尚身上一撞——居然紋絲不動。

        李綦隔著百日坐在千月右手邊，察覺異常也將目光投過來。

        千月按捺住詫異，抬頭盯著絲毫不為所動的和尚，黑沉沉的眼睛木楞無神，沒有聚焦。

        劉珢在一旁大大咧咧道：“嗐！不用管他，這里的和尚都跟木頭一樣。”

        和尚果然無知無覺，照舊彎腰擺菜，然后默默退出齋堂。只是拐出門前，那和尚怪異地回頭看了一眼。發現千月還看他，黑洞洞的眼睛終于聚焦，也直勾勾盯著千月。

        千月被他盯得發毛，這種感覺跟外面的坐佛太像了。

        適時百日的手在千月眼前晃了一下，“發什么呆，快吃飯。”

        千月回過神來，門邊早已經沒了和尚的影子。百日還在一旁得意地催促：“我給你搶了個包子，快吃啊！”

        千月問道：“你剛才看見門口的和尚了嗎？”

        “啊？哪有和尚？”百日叼著一只蘿卜餡兒的包子，朝門口望了一眼，無措道：“那些和尚早出去了！”

        千月轉回頭老老實實啃包子。咬了兩口，發現包子又冷又硬，便盛了一碗熱乎乎的白粥。李綦這時不動聲色推過來一小碟咸菜。

        千月莫名其妙地轉頭看他，李綦又不動聲色偏過頭去。

        “……”怎么連李綦也怪怪的？

        用飯時間結束，劉珢熱心地給他們仨安排住處。這里的廂房都是兩人一間，于是想讓千月跟華宴一間房，百日跟李綦一間房。

        百日抗議道：“我要跟千月住一起！”

        劉珢耿直地撓頭：“啊，不好意思。我看你們今天一起來的，還以為李兄弟是你爹。”

        百日張口一句：“是你爹！”

        劉珢皺了一下眉，就當童言無忌了。“那李承兄弟，要不還是你跟阿宴住吧。”

        李綦還沒開口，華宴搶先興奮地答應了：“好啊！我終于有室友了！”

        安排好住處后，劉珢謹慎地跟他們講解寺內的規矩：“我們不能白吃白住人家的，既然受佛家庇護，就要做義工幫忙干活。除此之外，這里用飯就寢時間都是固定的。最重要的是，無論做什么都要守這里的規矩，否則就會發生不好的事情。”

        講到這里，劉珢隱晦地低聲暗示道：“之前那些不按規矩來的，全都莫名其妙沒了。”

        千月道：“看來佛家也并非真的慈悲。”

        劉珢連忙豎起食指“噓”了一聲，緊張地東張西望，糾正他道：“這話可不興說。你別被阿宴這小子帶壞了！”

        華宴笑瞇瞇道：“實話而已，怎么就帶壞了？”

        “行啦。”劉珢領著他們往中央殿堂走，“該去干活了，小心別遲到。”

        千月原本是挺困的，但折騰到現在，已經挺過那陣困勁，便跟著他們一起去中央殿堂。一群人三三兩兩聚在大殿外，不時耳語交談著，彼此還都比較放松。

        忽而鐘樓上傳來渾厚的撞鐘聲，金殿這才開門，并從中走出一個和尚。和尚看起來十分年輕，雙手合十，微斂著眉目，肩上披著華美的赤金袈裟。

        一位中年男子步態雍容地迎上去，看樣子是這群人中的代表人物。他跟那和尚低聲交談了幾句，便從他手中接下絹布回到人群中。

        “衛公，今天是做什么啊？”

        眾人爭先圍上，去看絹布的內容。都想著早完事早回來，畢竟更安全一些。

        劉珢也對他們道：“我去看看，知道任務了跟你們說。”

        和尚沒有立刻進屋，視線在新來的三人中掃過一眼，這才沉默地轉身進入金殿。

        千月夢境中變得清明的視線快速在殿內逡巡，中央供奉著與外面巨佛無異的另一座金身佛像，面目卻更柔和，帶著兩分女相。其他的來不及細細打量，殿門就重新闔上了。

        劉珢與其他人商議了片刻，折回來道：“這次需要兩人一組，砍‘陰陽木’。”

        百日躍躍欲試，搶占先機道：“那我跟千月一組。”

        劉珢笑他，“就說你小孩子吧，既然是‘陰陽木’，自然要一男一女互相結對才行。”

        那么問題來了，寺中一共十九人，且不說一定有一人落單，即便不落單的情況下，這里也只有八位姑娘，剩下三個怎么辦？

        姑娘一下變得緊俏起來。

        幾人甚至來不及細思，就有人已經主動征詢結對，其間不乏這兩天相互看對眼的。

        華宴平時日天日地不信邪的人，被這氣氛一帶，也道了句：“各位，對不住了。”然后迅速和近旁一位漂亮姑娘結成了一對。

        李綦和千月畢竟生了副好皮囊，身高腿長往那兒一杵，就有姑娘主動詢問是否需要組隊。最后單出來的就剩下百日，還有兩個滿頭銀霜的老人……

        畢竟是要合力伐木，姑娘們自然更傾向于玄澤身體強健的人，因此千月對這個結果并不意外。

        劉珢先前也說了，要想活下去就得遵循這里的規矩。剩下三個是什么下場大家心照不宣，但此時都自顧不暇，因為結成對子后便自顧自地走了。

        千月問劉珢：“那絹布上說了一定要二人一組？”

        劉珢踟躇道：“倒也……沒規定得這么死。”

        那就還有轉圜的余地。

        劉珢看透了他，勸道：“千月兄弟，你聽哥一句話，千萬不要冒險，老老實實的最穩妥！”

        千月陽奉陰違地笑道：“我明白。”心里卻思索著怎么擦邊好一點。

        而另一頭的李綦，已經擅自讓兩位姑娘去跟老人結對了，并承諾道：“一會兒若有困難，我們會一同幫忙。”

        兩位姑娘略帶猶豫，但畢竟心軟，于是各攙著一位老人離開了。

        待千月回過神來，現場落單的已然成了他們仨。

        千月盯著李綦，無聲質問：人呢？

        李綦不緊不慢攔下了劉珢，及旁邊與百日年紀相仿的小姑娘，“能幫我們一個忙嗎？”

        小姑娘見李綦雖然英俊，但有些兇相，怯生生點了一下頭。“我要怎么幫呢？”

        少傾，扮成女孩兒的百日頂著包子頭出門了。李綦、千月及百日三人結成一組，跟著劉珢往無妄寺的后山上走。

        百日被迫涂著女孩兒的口脂、妝粉，垮著一張雌雄莫辨的小臉走在前面，一眼也不想回頭看他們。實在太羞恥了！！

        千月憋了一會兒笑，問道：“這樣真的可行嗎？”

        李綦道：“有什么關系？男女概念本就是俗世附加的，僅憑部分特徵界定不公平。即便是所謂的男孩兒，若他愿意，也可以是女孩兒。況且，寺中供的尊佛不也沒有性別之分嗎？”

        兩人說話間，已經有一對手腳麻利的扛著“陰陽木”下山了。

        劉珢望著那倆的背影，羨慕之情流于外表，不禁嘖嘖道：“真不錯，這也太快了吧！”

        旁邊的女孩兒道：“珢哥，我也會加油的！”

        劉珢欣慰地拍著她的肩膀道：“嗯，哥相信你！”

        待他們上了山，一共也沒走幾對人。畢竟每一對里都有一位姑娘，體力終究不如男子，因此雙人配合伐木的情況下，大都比較吃力。

        當然其中也有你情我愿，特意放慢動作的。這部分通常為年輕男女，男的俊女的俏，若在現世未曾婚配，倒也十分登對。

        李綦和百日還未發現千月的異常，便都沒打算讓他干活。千月當然也沒坦白，坐在旁邊草地上曬著暖洋洋的太陽，一面百無聊賴地四處打量。

        他現下視力好得驚人，隔得老遠，都能看清風吹樹葉的細微動靜。這感覺不賴。

        “你們在這兒啊！”劉珢跟著過來。

        千月道：“就這兒吧，還能曬到太陽。”

        劉珢便放下斧子，左看右看，到處挑樹的時候不知看到什么，捂住眼睛連連道：“哎喲這些年輕人，簡直沒眼看。”

        千月循聲一望，果然往見一對男女。男的年紀稍長但面上不顯老態，依然英俊。旁邊的女孩兒也就十七八歲，正是青蔥一般水嫩的年紀。兩個人你一刀郎情，我一刀妾意，忙得好不快活。

        劉珢感嘆完，還言傳身教告誡身旁的姑娘，“看見沒，可別學他們。咱們小姑娘呢，最好還是知進退、守禮節，清清白白地長大。不然爹娘知道多傷心啊。”

        女孩兒一個勁點頭。“放心吧，我知道。”

        劉珢贊同地繼續道：“想當年我跟你嫂子——嘿嘿嘿，雖然兩小無猜、青梅竹馬、情投意合，但是在婚前向來是規規矩矩。實不相瞞，你嫂子可是個大美人……”

        女孩在旁邊很給面子地“嘿嘿”了一聲。

        千月倒有些意外，東離的民風這樣開放，沒想到劉珢看著挺粗糙一大老爺們，內心還這樣保守細膩。他收回目光，此時困意上來便仰躺進草地，想借機小憩片刻。

        要睡不睡的當頭，忽然有重物撲在身上。

        他眼睛都懶得睜，低斥道：“百日，你太重了！”

        那重量依然存在，甚至打算順著胸膛游移而上。千月登時警覺地睜眼，堪堪捉住欲掐他脖頸的手……

        那雙手沒有源頭，僅僅是一雙慘白的斷臂，但卻爆發出堪比成年男子的蠻勁。千月拽住那雙斷臂，翻身起來攢足了力氣往地上狠狠一擲。斷臂觸地便化成了一灘膿血，惡臭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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