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黃昏，殿外寒風肆虐。

        谷問柳順著原路返回小院，一路上緊緊攥著拳頭，掌心之前被茶杯碎片割破的傷口又開始滲血，渾然不覺指尖已經被鮮血染紅。

        妖魔鬼怪四類邪物中，其他三類皆出于凡間，混在凡人中間，有好有壞，有修真門派約束，總體上可以相安無事，甚至像天機宗這樣的門派還會收一些本性良善的妖修、鬼修做弟子。

        只有魔族最為特別，自成一界。

        魔界并不是一開始就存在的，傳說天地間第一個魔族是由一位上古天神墮落而來，他墮落時散發的魔氣感染了許多生靈，這些生靈變成低階魔物，一改往日面目，到處捕殺凡人，當時的天帝聯合幾位天神耗盡修為才將所有魔物趕到一座山后面封印起來，形成了后來的魔界。

        那座山就是如今的羅浮山，由于封印一直都比較牢固，而且羅浮山一帶礦產豐富，凡人逐漸在這附近建起了城鎮，沒有人去探究上古傳說究竟是不是真的，只有修真界的卷宗里還記著這件事。

        長久以來人魔兩界都處于相安無事的狀態，直到二百多年前，魔界的封印意外松動了。

        雖然高階魔族會受天道限制不能隨意出入人間，但低階魔族、靈智未開的魔物卻可以乘機溜出來作惡，修真界各大門派花費了大量精力抓捕魔物，收效甚微，總免不了有漏網之魚，天長日久羅浮山附近的城鎮也開始衰敗。

        據傳幽熒劍是那位墮天魔族的佩劍，當時被一起封印了，林皓玄能拿到它還沒被立刻反噬，至少是高階魔族的后代，只是不知道他父母怎么相遇的，想來也不會是什么美麗的故事。

        羅浮山位于兩界交匯之處，正如林皓玄的身份一樣，雙方都不接受，他在這世上沒有同類。

        別人不接受，谷問柳卻不能不接受。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既然收了他做徒弟，就要擔起師父的責任。

        林皓玄現在的心性明顯已經被幽熒劍影響了，若是放任不管，以其天資修為再加上血統特殊不受天道壓制，終有一日會造成無法挽回的后果。

        谷問柳內心澀然，是他沒有保護好這個徒弟，才讓對方淪落至此。

        當年林皓玄參加試劍大會時，招式奇巧詭譎，一路順暢地殺到了最后。直到最后一場，他的對手是修真界有名的后起之秀，是靈陽派掌門嚴崢的大弟子汪松明。

        天機宗和靈陽派在修真界都是數一數二的存在。

        一開始，天機宗是一家獨大，創立天機宗那位老祖幾乎將術數修到了極致，修真界人人都對他敬仰不已，畢竟誰也說不準自己哪天會遇到劫數，有門道能化解總是好的。他在天機山創立門派后，一時間客卿趨之若鶩，很快天機宗就成了修真界第一大派，就連試劍大會都是由天機宗提出并主辦的。

        可惜，老祖算得出別人算不出自己，沒扛過天劫，身死道消，光是這樣也就算了，后來有一代掌門更是特立獨行，提出有教無類，開始收留妖修和鬼修。

        雖然天機宗的實力因為這個決定而有所增長，名聲卻大不如前，相當一部分人都覺得正道門派不該與邪物有來往，但說到底別人家事他們也管不了。

        就在這種時候，有個劍修創立了靈陽派，那位劍修生平嫉惡如仇，最恨妖魔鬼怪這些東西，見了就要除之而后快，與他看法一致的修士自然更支持他。

        發展到今日，靈陽派逐漸壯大，已經在修真界與天機宗齊名并列第一了。

        汪松明便是靈陽派本代掌門嚴崢的弟子，這孩子也是個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為人謙遜守禮，端方穩重，即使真的敗在別人手里，也定然不會有半分不滿，只會覺得是自己學藝不精。

        比起林皓玄這種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野路子，人們還是更看好名聲在外的靈陽派大弟子。

        谷問柳覺得這群人腦子太木了，兩個人比起來，明顯林皓玄才是拿男主劇本那一個，他的徒弟可以說是穩贏。

        大家都在期待這兩個人的最后一戰，期待天機宗和靈陽派的暗中較量。

        可是，就那么湊巧，汪松明在眾目睽睽之下離奇暴斃了。咽氣前，他正在和林皓玄互相行禮，一個躬鞠下去再也沒起來。

        當時離汪松明最近的就是林皓玄，他甚至都沒搞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就被人們圍起來了。

        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圍著他，他們說天機宗平日里就豢養邪物，怪不得教出這種惡毒善妒的弟子，他們說霧隱峰主一到關鍵時刻就神隱，說不定就是他在背后殺的人，他們說林皓玄人非人邪非邪，說不定早與魔族暗中勾結。

        甚至有個人信誓旦旦地稱自己在卷宗里看過，與魔族結契的人會樣貌有異。四周又是一片呼應之聲，紛紛有人說自己也看到過，又有人道怪不得他的招式那么奇怪，原來是魔族妖人。

        說這話的人，多半是自己或者弟子敗在了林皓玄手上，誰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是真的了解魔族，還是不能接受自己輸給了一個無名之輩。

        偶有幾個為他辯解的聲音，人們就覺得他們是同黨。

        比敵人更招人恨的永遠是叛徒，沒有人再敢為他說話，漸漸地臺下的聲音空前一致起來。

        三言兩語間，這群人給林皓玄定好了罪。這個在修真界嶄露頭角的偏鋒奇才頃刻間就變成了勾結魔族的正道叛徒，人人都覺得自己正義無比。

        從始至終，林皓玄一直冷著臉拒不認罪，這種態度無疑激怒了更多人。

        谷問柳其實不想遲到的，再怎么說，聞道臺上是他的徒弟。

        他提前給林皓玄準備了禮物，是一條靛藍色劍穗，顏色與天機宗的弟子服一樣，正好可以配在熾鴻上。

        熾鴻是林皓玄的佩劍，是他拜師一年后從試劍峰上得來的，平日里愛惜得很。

        谷問柳在那條劍穗上加了一枚鮫珠，又給鮫珠注入靈力，危急時可以保護主人一次。試劍大會最后一天，鮫珠正用靈力養到關鍵時刻，因著前幾天都沒出什么紕漏，所以他遲了一會兒。

        他到場的時候，林皓玄已經被圍起來了，不遠處躺著汪松明的尸首，靈陽派掌門嚴崢雙目赤紅，身旁的女弟子梨花帶雨哭著喊師兄。

        谷問柳的到來像給滾燙的油鍋里滴了一滴水，人群短暫地沸騰了片刻。

        “霧隱峰主來的真巧，老夫正好有事要找天機宗問個清楚！”

        “真巧”兩個字被嚴崢說得咬牙切齒，顯然他不相信這一切只是巧合，他已經認定自己的愛徒是被天機宗的人勾結魔族給害死了，所謂的問個清楚也不過是走流程，人們已經確定兇手就是林皓玄，全看天機宗肯不肯交人了。

        交出兇手，谷問柳和天機宗就會被放過，自己清理門戶還能搏個大義滅親的好名聲，怎么看，愛惜羽毛都是上策。

        可惜谷問柳一向固執：“請問在座諸位，誰親眼看見了我徒弟殺人？”

        自然是沒有人看見的，汪松明莫名其妙暴斃，渾身檢查不出傷痕，林皓玄甚至全程都沒動過。可是結論不能輕易推翻，這么多人難道都是傻子嗎？更何況殺人方式如此精妙，眾目睽睽之下動手，驗尸都驗不出，豈非更說明此人危險？

        谷問柳道：“既然無人看見，恕我不能答應各位的要求。”

        不知哪個門派的弟子混在人群中喊了一句：“天機宗交出殺人兇手！勾結魔族罪不容誅！”他的呼喊帶著萬丈豪情、萬般義憤，這一下，眾人群情激憤，紛紛跟著喊起來。

        一時間，臺上哭聲陣陣，臺下沸反盈天，好一場大戲，竟比民間的社戲廟會還要熱鬧三分。

        谷問柳抬手召出龍羽，一臂長的彎刀雪光森然：“誰想動他，就先來過我這關！”

        這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用這把刀，上次他自己參加試劍大會都是赤手空拳打的。

        眾人多少都聽過霧隱峰主有件仙器，卻從來沒見過，心里早就把它當成了天機宗自己吹出來的牛皮，現在看到谷問柳手里這把泛著殺氣的刀，不由得都安靜下來。

        正在這時，一聲嬌喝爆入耳膜：“你們還我師兄命來！”

        方才那個哭哭啼啼的女弟子舉著劍沖了過來，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

        沒等谷問柳閃身避開，林皓玄一劍挑飛了那個女弟子的劍，她摔倒在地，掩面痛哭起來。

        靈陽派弟子扶起她，哭道：“汪師兄才和師姐定親沒多久啊，怎么會這樣！”

        除人武器比砍人一刀侮辱性更強，更何況對方還是個剛剛痛失所愛的女子。人群炸開了鍋，紛紛譴責天機宗教出這樣的弟子簡直有辱正道尊嚴。

        嚴崢拔劍道：“老夫今天就領教一下霧隱仙尊這柄仙器的厲害，否則還教旁人以為我靈陽派怕了你天機宗！”

        臺下有人見靈陽派掌門要親自動手，立刻悄悄喝起彩來。

        多年來，雖說人們有時候還是會求助天機宗，但內心深處無疑更向往靈陽派這種正邪兩道涇渭分明的地方。

        用腳投票，再合理不過。此次試劍大會出了這么大的事，喜歡看熱鬧的不必多說，那些反對天機宗做法的人更是內心稱快，與邪門歪道同流合污，早晚自討苦吃！

        貴為一宗之主，嚴崢當然不是酒囊飯袋，他那把崔嵬是一件上品靈器，即使比不上龍羽，也不可小覷。谷問柳雖有仙器傍身，但多年未用，真要與嚴崢打起來，也未必能討得了好。

        林皓玄定然是不能交到別人手里的，堂堂天機宗霧隱峰主親傳弟子就這么交出去，未免太窩囊。掌門修煉出了點岔子，正在閉關不可驚擾，谷問柳私下發信給其他峰主，只盼自己拖得一刻是一刻，救下無辜的徒弟。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抬起刀：“既如此，那就請嚴掌門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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