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妍是不信命的。

        她爹齊意平說，鄭歷適合登基，儒王應(yīng)得天下。那時，她和所有人一樣，都不相信他有這個命。天子，天子，天選之子，多半是命中注定的吧。她雖比旁人要更喜歡歷哥哥一些，但京城風(fēng)雨飄搖中，可定乾坤的，怎么會是一個吟詩作畫、悠然于風(fēng)月間的閑散王爺呢？

        然而齊相說他是繼位天子，一定是，然后，就是了。改命是需要付出代價的，父親讓她做的，囑托過的，她都做了。和歷哥哥攜手登上九五之尊，她便從此不信命了。不信命讓她沒了任何顧忌，也少了許多心傷。送別陸家姐姐那天，她和茉心配合得很好，并且，沒有流淚。

        “文要□□，武可定國。”齊妍接過那只長途飛行辛苦的信鴿，一邊想著心思，一邊利索地捉住它的身體，用力一擰脖子，鴿子就斷了氣。她取下腳爪上的信筒，把鴿子交給一旁候著的膳房主事，倒出了信筒里的小紙卷。也不避人，展開，只見上面簡單地寫著幾個字——“兵書未查，傷愈，可戰(zhàn)。”

        “哼！”她有些氣惱地把紙卷捏緊，攥于掌心。傷愈便可戰(zhàn)嗎？什么時候這些探子也可以做主說話了？既沒提及紀成依一行，那便是還沒到？算一下這鴿子的行程需得兩日，這會兒應(yīng)該是見到了。再等等吧，齊妍深知尚帝也不會在此時就做決斷。他和她，會一起等著紀成依的信息。再耐心等等吧。

        外來使臣到了大良金領(lǐng)，多被安置在皇城外圍的行宮別館，但此次烏希國特使都吉贊布曾在大良進學(xué)多年，他獨自選了城中心最熱鬧的酒肆聚仙閣住下了，一眾隨行還是下榻在了別館。如此特立獨行，不過是仗著烏希日益強大的國力和大漠軍隊強大的戰(zhàn)斗力，此次來訪他勢在必得。等待尚帝召見的這幾日，行蹤必然受限，都吉贊布也就沒有外出，整日坐在二樓臨街的雅座，飯菜都是他懷念的味道，只是酒淡了些。他想起人生第一次飲酒的場景，是坐在叔父都吉古錯大將的身旁。烏希族首領(lǐng)朵亞王的十個兒子里，排行第九的古錯大將最是驍勇善戰(zhàn)，大漠里的姑娘都以能為英雄獻酒為榮，那日告捷歸來，叔父似乎飲得并不痛快，連最淳厚的奶酒都只喝了三碗便停下了。年方十三的他大著膽子舉起銀碗向叔父敬酒，于是，酒的辣與都吉古錯的失意便都深刻地留在了記憶中。

        勝王敗寇，都吉贊布站起身來俯看著金領(lǐng)的繁華，總有一天，這地大物博的大良也將是他烏希族的囊中之物。

        齊意平風(fēng)塵仆仆地回到金領(lǐng)，來不及感慨今昔何昔，剛剛下得車來，一抬頭，看到了聚仙閣二樓臨窗眺望的異族男子，正是都吉贊布。深褐膚色，方臉細眼，須發(fā)卷曲，烏希來使到得早啊。他帶著讀書人骨子里的輕蔑搖了搖頭，仍是一介莽夫，都吉古錯，還有陸定坤，這些折戟的大將還沒讓武夫們領(lǐng)了教訓(xùn)？

        “知漫，拴馬，我們在此投宿。”齊意平頭也不回地走進了鋪子，駕車的男子書生打扮，御馬安車不徐不急，和店前迎客的小二細細交待過，這才加緊腳步追著老師上了樓。聚仙閣生意一向好，此刻只剩下樓梯口角落里一張小桌了，齊意平倒是甚為滿意，在這個角度把大半樓面盡收眼底的同時，也正面對著都吉贊布。坐在一側(cè)的秦知漫點著飯菜，也隨著老師的目光向那邊望去，心里有了幾分了然。高大的異族人在精巧布局酒肆二樓實在扎眼，這幾日被來往的人看慣了，都吉贊布只當自己也是都城一景，還頗為陶醉其中，也就沒特別注意到角落冷冷的目光。他實在是太年少，混在金領(lǐng)的那些日子又以練武比試居多，學(xué)文方面很不上心，也就沒機會得見才高八斗、風(fēng)光無兩的齊相。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攪壞了皇城，逆改了乾坤，齊相回來了，烏希的大患回來了。

        簡單的三個小菜很快上齊，小二身后跟來了掌柜，他放下一壺溫得正好的化春釀，暗壓著激動，拱手道；“相爺回來了。”

        “嗯。”齊意平輕哼了一聲算是回應(yīng)，掌柜識趣地退下了。他看著堂柜半駝的背景很不悅地想，五載而已，怎么就老成這樣了？低頭淺酌了一口酒，卻看見自己也已然花白的長須。歲月山河皆可老，一路蒼茫人長青。當時，他給小兒們一一安排好了角色戲文，便退到了邊陲小鎮(zhèn)，今日歸來，也要驗一驗功課了。齊意平又望了一眼都吉贊布，只可惜對手們還是沒有長進。他們目光短淺，貪心癡念，實在……粗弊得很。

        “先生，可要我前去遞拜帖？”出入都城，風(fēng)雨或是晴天，秦知漫是齊相身邊唯一留下來的人，求學(xué)和忠誠之外，他亦有自己的心思，對于入宮之事，顯得過于迫切了些。

        “既來之，則安之。”齊意平語意不明地示下。他覺得經(jīng)營天下并不是一件很難的事，看看，天下人行事用心不盡是一數(shù)老套路嗎？少年的看重是一樣的，壯年的索求是一樣的，老年的留戀是一樣的。拿捏住一人，即可照樣拿捏住十人、百人、千人，也真是……無趣。知漫的天資不錯，性子也經(jīng)得起□□，但終究還是軟肋的。他既希望這親傳弟子能刀槍不入，又深知正是這軟肋讓他心甘情愿地留在自己身邊。所以，話就不宜挑明了說。

        其實，他和秦知漫一樣，也很想見見妍兒。多年不見，那女娃兒有沒有愈發(fā)似他了呢？

        聚仙閣一共四層，上好的客房只有三間，都在第四層。一間住著都吉贊布，一間住著一位來自江南的布商，還剩一間正好安排給齊意平。這是一間朝西的屋子，傍晚的夕陽照進來，齊意平正在書案前揮筆寫著什么。秦知漫從三樓自己的廂房上來，輕輕推門，往門縫里看了看。他掩上門，給自己打氣：此處距錢莊不過幾百米，速去速回，老師應(yīng)是不會察覺。后續(xù)也要遣用都城的探子，跑腿搭線定是由自己先行，如此私用公用匯成一道，也就了無痕跡了。心一橫，他輕巧卻快速地下了樓，出門徑直往福定錢莊奔去。

        都吉贊布本要去二樓再沽一壺酒，卻不想正看到了秦知漫偷窺的一幕。這年輕人樣貌不凡，卻又行事委瑣，其中定有蹊蹺。與其無聊地等著召見，不如到大良人的故事里湊湊熱鬧。這樣想著，他便悄悄跟在秦知漫身后也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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