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門關走一槽，地獄門踏一回。雖然沒有跟任何人說，但我自然不能當作什么都沒有發生。譬如不幸死去的杜筱月、瘦猴子，以及死胖子，他們三人中，一人來自雙燕鏢局，兩人來自白虎門，且極有可能出身崆峒派，而其余死亡的十幾人，我甚至連他們的來路都不知，更遑論其姓甚名誰了。

        我親眼見證了這些人的遇害，卻不敢說出去一個字，更不敢去告知他們的師父和師兄弟們。我唯一能做的，便是跑到靈山的祭祀臺，偷偷地燒了足足一把香，向神靈祈求原諒，超度他們的亡靈。

        這個世界便是如此殘忍，當你手無縛雞之力時，你連做一個有良知的好人都辦不到。

        所以，我決定學武功，這是遇險逃生后，我唯一的覺悟——只有手拿生殺予奪的權利，你才能具有成為一個“所謂”好人的資格，才不必再次經歷被人勒住脖子，跪地求饒的窘境。

        林老爺聽到我的這個要求后，并未感到意外，甚至端坐在雕花紅木椅子上，欣慰地捋了捋胡須，朗聲笑道：“我林家的姑娘，確實應該學些武功。”說罷，隨口吩咐身側之人，欲找來山上原本教所有弟子武功的老師父，讓我從基本功學起。

        我不懂武學基礎為何，只是林少禎不知為何主動請纓，竟開口要親自教我，后來我問他緣由，他搖頭苦笑，說跟師父學武很是吃苦，連他自己也哭著過來的，便想著姑娘家學，還是重在技巧，沒必要同他小時候那般受罪。

        聽他的意思，似是想教我一些投機取巧的法門，這可真不是個合格的老師，可我卻感動極了。

        無論如何，習武這件事情，算是就這么定了下來。

        深秋已至，靈山的后山之上，秋葉瑟瑟飄紅，臘梅偷偷開始冒頭，我想起之前紅芙姐姐尋臘梅不得，總想約她共同摘花，她卻已經離開了靈山。有聚有散，有始有終，沒想到跟隨紅芙姐姐來到中原的我，最后竟在林家落定，并不得不與她分別。

        離開前，紅芙姐姐還不忘再次去看望了梁淮之，詢問我的病情，一再確認此毒不會致命才放心離開。

        如今看來，我中的這毒已經不再對我有什么傷害，只是記憶出現了一些模糊和混亂。用白景楓的話來說，只要沒傻，問題就不大，過去的事情本就過去了，忘記就忘記吧，對今后也沒什么影響。

        我要去感謝梁先生，他又攔著我，我道：“當初你還說我沒規矩呢，現在？”

        白景楓不以為意：“你以為那老東西好心呢？當初忽悠你說中了加蘭密毒，危在旦夕，他哪里是治不好你，就是嚇唬嚇唬我，想著法兒從我這兒套出加蘭密毒的方子，精進他的造詣呢。”

        “那他不是沒嚇唬到你嗎？”我道，“我看我哪怕真被毒死了，也嚇不到你白三少爺呢。”

        他立馬不高興了，“你這丫頭，跟誰陰陽怪氣的呢。”

        我才懶得理他，自顧自去找玉綾繡花兒去了，這是習武期間，我的另一樁樂趣。

        昔日，紅芙姐姐叮囑我繡些簡單玩意兒送林夫人，待我真學了，卻是想要先送給她的。我多想趁著紅芙姐姐離開前，親手繡一個漂亮的荷包給她，表達我對她的感謝，可惜她卻早一步離開。

        我便又偷偷打算給白景楓繡一個，用墨黑與金絲線，繡一匹高貴俊逸的馬，可是連白景楓也沒有等到我的荷包。

        才不過幾天，紅芙姐姐受任家召喚，匆匆離開了靈山；白景楓鬧出不少大事，終于被一封家信，催回了御景山莊，約莫是回家受罰了；梁淮之寫下了最后一副藥方，叮囑我定時吃藥后，亦以四處采藥為由暫時去往了南方。

        此后，我過上了離開西域以來，最為穩定充實的生活。

        每日卯時起床，在屋內吃些簡單的糕點茶水，隨后上后山叩拜先祖，等候林少禎“師父”的到來，他會教我一些簡單的調息法門和武學知識，在娟秀靈山之上，修行可謂事倍功半。至辰時，我們會叫上林修韌，一同去向林老爺林夫人問安，一家人一起吃完早飯，便放我回屋休息。

        教我刺繡的是玉綾，我的底子不好，每日花上整整一個時辰，也繡不出像樣的花樣，她亦勸我不急，一針一線滿滿學來。

        送給白景楓的小馬已經扔了好幾個，原本想象中的高貴駿馬，最后變成了一匹笨笨小馬，想扔掉重來，最后越瞧越可愛，竟也舍不得扔了。

        午時過后，林少禎正式教我一些林家武學的招式，有時候他會叫上林修韌同來，兩位兄長同時指導我，長進未必有多少，但卻明顯察覺到二人習武的差別。譬如林少禎教我，多以輕巧靈活的招式為主，比起制敵，他似乎更傾向于教我一些脫身的功夫。

        但林修韌則不同，他雖然教我不多，但幾乎都是殺招。

        后來在選擇兵器時，林少禎亦是聽了他的建議，為我選了一柄彎彎的短刀，掛于腰間隨身攜帶。這彎刀比起長劍更為方便，用林修韌的話說，“必要時以此刀直取對方脖頸，割喉斃命。”

        我聽得渾身瑟縮，卻清楚地明白此話乃是真理。

        入冬時，靈山的臘梅逐漸開滿了山野，我取了幾支放屋子里，馨香馥郁，手有余香，忍不住給紅芙姐姐寫了一封信，信中絮絮叨叨說了好些閑話，譬如刺繡學得不錯，已繡了牡丹、祥云、麋鹿、兔子送給林夫人和哥哥們，武功卻還需精進云云。

        又提及摘花時姐姐不在，甚是想念，望能相約一見。

        寫完信抬起頭來，瞥見窗外白雪紛紛，堆積在那顆沉沉的桂花樹上，宛若大明若宮外的冷杉。樹下的雜草全然被覆蓋，再瞧不出當初埋下小馬的痕跡。我心口一動，像是被什么附了身，鬼使神差地拿出一張信紙，呆呆看了半天，卻不知如何下筆，如何開頭。

        最后只寫道：“臘梅已開，怎不見景楓少爺前來賞梅？”隨后摘了幾朵臘梅花瓣，和信紙一起裝進了信封里。我不知自己這么做是為何，似乎只是出于本能的，想把這一縷花香、一絲愉悅分享給他，亦不知他能明白幾分？

        玉綾有時候偷偷笑我，說不知道的人，怕以為紅芙姐姐是哪位少年俠客，原本歡脫的性子，還開始傷春悲秋起來。我只笑不語，半分不說自己的那些心思。倒是有一次問起了知樂，方知她一直在武當山修行，恐怕一年半載是回不來的，我卻因此松了一口氣。

        只是，為何武當山與林家有此交情？不僅叫知樂過去長久修行，林老爺大壽還能請到青玉道長。

        過去不懂江湖世事，不知青玉道長是如何避世清修，極難露面之人，待后來知曉了，越發覺得不可思議。

        這一問，又問出了一樁舊事。

        剛上靈山之時，紅芙姐姐曾告知我，林家老爺原本是有四兄弟的，其中最有才華的林若天、林玄英二人，十四年前死在了武當山的一場大火中，余下了如今的林老爺和林二爺。我當時心中想著其他事情，不曾去認真細聽，后來從玉綾處再次聽說，才知曉了林家與武當山之間的這段淵源。

        原來，十四年前的那場大火，乃是發生在武當山舉辦武林大會的前夜。昔日武林英雄輩出，各路英雄齊聚武當，暫住在山上各院，為了奪得天下第一的名號摩拳擦掌。其中最是有望奪得頭籌的有三人，分別是來自靈耀山莊的林若天、林玄英二人，以及一名無門無派的劍客無痕。

        此外，武當高人青玉道長的關門弟子易云朝，亦被寄予厚望。

        然而，令眾人沒有想到的是，比武前夜一場半夜突起的大火，不僅燒死了許多無辜之人，甚至靈耀山莊兩位少俠亦沒有躲過厄運。此事立馬引起軒然大波，在御景山莊莊主白連城的一再要求下，武當山決定徹查到底。結果不僅查出死去的二人均服食過軟筋散，更在青玉道長的關門弟子易云朝屋內，搜出了一個加蘭族的女人和一男一女兩個孩子。

        偷偷藏起的女人，不可告人的孩子，擅長毒藥的加蘭族，以及死去的恰是易云朝的強勁對手……

        易云朝百口莫辯，被那些失去親人的江湖中人逼得和自己的戀人雙雙自殺以證親白。而那兩個孩子，男孩留在了青玉道長身邊，女孩送去了山下的農家。

        自此之后，青玉道長越發閉關修行不問世事，那兩個孩子也沒有了消息。

        倒是對于林家，無論青玉道長還是武當山，都一直心存愧疚，每年亦會來靈山祭拜兩位英年早逝的武學天才。說到這里，玉綾還不忘遺憾感慨，若是那兩位活到今日，靈耀山莊想必早已經稱霸武林，可與今日的御景山莊一較高下了。

        越是深入了解，我越是沉浸在了中原的恩恩怨怨中，我既是靈耀山莊的人，又是加蘭一族的人，對于那個被逼自殺的同族女人，我忍不住站在兩個立場去思考和看待，是以心情變得十分復雜，甚至帶上了些許惆悵和苦澀。

        中原人如此敵視這個族群，今后的我，又該如何面對他們呢？

        其間，紅芙姐姐收到我的信后，匆匆上山來看過我一次，問起任少爺和李玉蘭、何念先二人，她只說一切安好，又幾番叮囑我，便草草離開。我猜想，任家約莫是有事發生了，否則不至于紅芙姐姐如此急切匆忙，甚至都無心告訴我她與任軒柯究竟如何了。

        倒是白景楓收到信后，來過好幾次，這是我不曾預料到的。

        他第一次來的時候，我正坐在窗戶下面刺繡，一針一線繡著一匹精致的小馬，腦子里浮現的，便是他騎馬時俊朗瀟灑的模樣，誰知腦子里想著他，抬起頭，便見得桂花樹下，一個人影長身而立，衣袖被風吹起，發絲清揚。

        最是翩翩朗少年，皎如玉樹臨風前。

        我眨了眨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待見他站在樹下揚起嘴角露出那肆意的笑容，我才放下手中的繡針，匆匆跑到屋外。走到他跟前，看著他的眉眼，好半天卻只能說一句“你怎么來了？”

        少年眉眼一挑，背著手說道：“有人請我賞梅，我怎能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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