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景安進門后竟真的跟貴妃說起話來了。

　　若說高貴妃先前是一朵將開未開的芍藥，如今便是一朵粲然勝放的牡丹。面對娘娘腔，她便如換了個人一般，容光四射笑聲如鈴，連陸青茴都佩服極了她的無所顧忌。

　　姚景安卻恍若未覺，他過來好像真是有事。謹小慎微的陸姑姑拿一點兒余光偷摸瞧了對方，瞟了半天都沒發現他回頭看自己一眼，心中頓時大為慶幸，又有一咪咪的打擊。

　　當然要慶幸了，娘娘腔跟她相愛相殺至今，早已成為她心中一個標桿。如果他之前都是抱著想泡她的念頭在跟她掐架，陸青茴簡直要懷疑自己是不是長了個假腦子，否則怎么斗了那么久都沒發現。

　　而高貴妃無緣無故把她叫來整這么一出，在姚景安面前又表現得這樣開朗活潑無所顧忌，難不成……

　　她想給皇上的帽子換個顏色？

　　陸青茴著實摸不透高貴妃的心思，要她說即便是跟姚景安有些不可告人之事，也該背對著眾人才是。可高貴妃就這么在她面前大大咧咧地表現出她對娘娘腔的不同，莫非是把她當成了假想敵、故意想給她一個下馬威？

　　皇帝的寵妃，為了個木有唧唧的東廠頭頭爭風吃醋，給十分得臉的御前女官下馬威？

　　……這個劇情簡直是在懷疑后宮眾妃跟皇帝本人的智商。

　　高貴妃要真那么蠢，長樂宮早就換主人了。

　　如果不是這個理由，那是因為什么呢？

　　陸青茴不著邊際地亂想，盡量把自己的注意力從越發僵痛的手腳上拉開。這倆人自顧自地說話，渾然忘了她還跪在地上。她好歹也十分嬌貴地養了許多年，加上天氣悶熱，時間一久就有些堅持不住。

　　夏日本就穿得涼爽，她四肢背上慢慢發汗浸透了衣裳。陸青茴分辨不出貴妃對她到底是惡意還是無意，但這樣故意的研磨，怎么也不算友善。

　　她眨了眨眼擠掉一滴汗，瞅了個空子想開口刷下存在感，至少能站起來圍觀。然她剛一抬頭，娘娘腔便好似瞬間察覺到般掃了她一眼，唇邊噙著漫不經心的笑：“說起來，陸姑姑這是怎么了？不年不節地行這般大禮，不知道的還以為娘娘故意為難，多招人眼吶。”

　　語氣里沒有維護，似乎只是單純好奇，替貴妃考慮她的形象。

　　高貴妃聞言跟著看過來，發覺陸青茴額前的碎發都已汗濕貼在臉上，她才一副恍然驚覺的模樣讓她起來，話里也多了幾分歉意：“本宮一時忘了，陸姑姑千萬別介意。既然姑姑說那件事與你無關，那便到這里為止吧。只要以后能一直與姑姑無關，本宮便不會再追究此事。”

　　陸青茴默默地爬起來站好，腿跪了太久有些發軟，險些撐不住身體再次趴伏下去。她的目光拘在面前小小的一寸方圓里，沒去看距離自己不遠的那雙玄色男靴，只努力穩住聲音，語氣平穩地回答：“奴婢記住了。”

　　貴妃于是懶懶一笑，嗓音輕快從容，“那再好不過了。瞧姑姑這小臉憔悴的，天這么熱，興許是中暑了。柳葉兒，你們扶姑姑去偏殿休息片刻，待她好些再回去。否則叫不知情的人看了去，還以為本宮這長樂宮是狼窩虎穴呢。”

　　有宮女應了是，果真過來扶她。陸青茴諾諾地道了謝，將身體的大部分重量交到對方手上，做出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高貴妃見狀又笑了一聲，不知是笑什么，總歸沒有再出聲了。

　　陸姑姑一身一臉的汗，躺在榻上雙目微闔做出一副“認真表演中暑”的模樣。宮女拿來的消暑湯她也喝了，半刻鐘后才“漸漸復蘇”過來。所有的狼狽都打疊起來，衣物也重新恢復整潔，沖幾人道了謝，遙遙謝過貴妃娘娘大恩，這才如往常般若無其事地離開長樂宮。

　　高貴妃這一番動作，威脅很直白，整她也很直白，可算不上十分厲害。這宮里齷齪手段多了，她還可以做得更過分，畢竟這后宮里就倆人能管住她。莫說陸青茴今日在她這里只吃了些小虧，即便今日鬧得大了，皇上親自出面把陸青茴接回來，她也未必會受什么教訓。

　　可她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陸青茴走在回去的路上，想破頭皮都想不通自己哪里得罪她了。沒有一點點防備就開了宮斗支線，要是高貴妃時不時這么心血來潮一次，陸姑姑覺著自己很快就要跟那些蝦餃春卷炸饅頭的說再見了呀……

　　方才出了身大汗又扎扎實實嚇了一跳，灌下去整碗消暑湯仍覺得有點兒虛。在長樂宮耽擱了這么久太陽都快下山了，陸青茴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瞥見不遠處樹蔭底下站著個大高個時，瞇了瞇眼，險些直接轉身換了條路走。

　　對方顯然也是這么想的。

　　她到跟前時，他第一句話便是含笑道：“我還以為姑姑看見我，會扭頭就走呢。”

　　陸姑姑拿眼睛望了望他，真誠圍笑：“奴婢倒是想走，誰讓姚公公長得這般人見人愛花見花開，我一瞧見就舍不得走了。”

　　姚公公被她夸得花枝亂顫：“是我之幸。”

　　“……”比不要臉她永遠是輸的那個，畢竟她臉長得這么好看，怎么能跟娘娘腔一樣隨隨便便不要呢。陸青茴忍下拍地而起拔樹以攻的沖動，繼續保持假得不能再假的笑容，“真巧啊，在這兒遇到了公公。姚公公在這里作何？是在等我呢還是等我呢還是等我呢？等我是為了賠罪呢還是賠罪呢還是賠罪呢？”

　　看得出陸姑姑怨念很深。

　　憑二人斗了這么多年的了解，姚公公這么騷包自戀架子高的性格，如果主動找上門或者主動等她，絕壁是有情況。所以陸青茴在看見他的一瞬幾乎就確定了高貴妃這出是因他而起，當然不可能對他客氣。

　　姚景安也不在意，落在她眼中則更落實了他“心虛”這點。這地方沒有旁人，四周枝葉繁茂仿佛天然的屏障。陸青茴是迷迷瞪瞪走來的，他卻不知在這里等了多久.狗腿們不知所蹤，興許是在暗處防止有人誤闖過來。

　　陸青茴像炸了毛的公雞，姚景安卻很淡定，反問她：“姑姑覺著我是想怎么辦？”

　　她幾乎氣笑了：“公公干的好事還問我想怎么辦？那公公以為我又應該怎么辦呢？”

　　“哦？”對方淡淡地一挑眉，順著她的話接著往下問，“我說怎么辦，你便怎么做嗎？”

　　“………………那還是不了，公公留著自個兒消化吧。奴婢還有事，先告辭了。”

　　兩人繞口令似的說了一段，她險些又被奸詐小人套進去。陸姑姑拳頭都攥緊了也不敢打上去，只能假笑跑路。

　　她能怎么辦呢她也很絕望啊，這些人她一個都得罪不起。要是她腰板直有底氣，碰上貴妃今天這樣的為難她當場就能毫不猶豫地反手還擊，可是她不過是后宮里一只毫無據點的浮萍。頂頭上司讓她起，她就飄起來，頂頭上司讓她落，她就沉下去。

　　陸青茴覺得自己白穿越了白過了前頭一輩子，這個朝代架得十分空還有穿越的太-祖蝴蝶過，她記得的東西都有不記得的也有，她胸無大志又不聰明，除了梗著脖子裝得很厲害，其他啥也不會。

　　越想越難受越想越消沉，逗懶得搭理娘娘腔再出什么招，轉身就想走人。

　　姚景安本還存了些逗弄心思，此刻見她難得一副受了打擊萬念俱灰的模樣，不覺有些詫異。

　　他不知道陸青茴還有穿越這等奇遇，只以為是被高貴妃折騰得喪失了信心。可實在少見她這般模樣，不覺往前追了兩部步，故意拋出她想知道的問題想攔下她的腳步：“姑姑今日這事怎么了，難道不想知道那位為何為難你么？”

　　前方背對他的小姑娘果真停了一瞬，回過頭用那雙紫葡萄般圓潤瑩亮的眸子靜靜地瞧了他一眼：“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總歸都是同樣的結果，我不想知道了。”

　　她還在自欺欺人什么呢？皇帝的態度還不明顯嗎，不論是因為什么，他不可能放她出宮的。

　　那張白嫩的臉頰上還帶些嬰兒肥，分明是往日的模樣，語氣里卻沉靜異常，簡直都不像是平日里那個精神十足的陸青茴。

　　姚景安沒有再說話，立在原地望著對方的背影徹底消失在一片花影樹蔭之后。林緒不知從哪出現，低聲回稟道：“陸姑姑身邊并未有何異樣。可要屬下再探？”

　　“不必了。”畢竟是在宮里。皇帝給他的權利再大，他也不過是條聽話的走狗。

　　姚景安面色沉靜，向來含笑的眼眸此時也變得黝黑深邃起來。他與高貴妃自有一段淵源，后者也不是真的想對陸青茴做出什么事。今日之事本都在他的預料之中，唯有那個人……

　　自見到她的第一面起，便始終在他的情理之外。

　　她是唯一的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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