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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


  “噠噠噠”緩慢而富有節奏感的木屐聲,穿過這尚顯生機的假山流水,鋪滿光滑圓潤鵝卵石的彎曲小道。

  來人頭戴黑色漆紗籠冠,身穿寶藍色律紫團花繭綢寬衫,內僅著一月牙白吊帶衫,腳踩翹頭木屐,逆光而來。

  如此瀟灑不羈的美郎,正手拿一折扇,眉頭稍鎖,待離的近了,才看清這美郎正是鐘府嫡長子鐘清是也。

  鐘清站在鐘彤房門外,問向看門婢女:“發生何事?怎地滿院奴婢都換了?”

  小婢女哪里敢答,慌忙下跪,“見過大郎。婢剛至,并不清楚發生何事。”

  鐘清略微比父親晚些回來,一進家門,便見安榮率領一眾奴仆前往三妹的閨房,恐生事端,拜見完父親后,急忙趕來。

  “罷了,問你何用。”

  此時鐘彤早已聽見房門外長兄的聲音,心中起了新計較,趕忙從地上爬起,趴在她的茉莉寬榻上,帶著哭腔道:“快請長兄進來。”

  為大郎開門的小婢女望見屋內鐘彤哭泣的樣子,眼露鄙夷,飛快地低下頭,她雖身份低微,可也不想讓這個連自己身邊婢女都護不住的女郎看見自己的眼神,惹上麻煩。

  鐘清見哭的哽咽的鐘彤仍要掙扎著起身向自己行禮,心生憐愛,阻了她的動作,坐至榻上。

  礙于禮法,鐘清只能拍拍鐘彤的頭,問道:“阿彤這是怎么了?受了什么委屈同長兄說。”

  鐘彤抬起頭,眼睛布滿哭泣過后的紅血絲,柔柔弱弱的,像極了需要保護的脆弱白兔。

  不禁讓鐘清想起了五年前自己生天花時,這個三妹不顧自身安危,執意要圍在榻旁照顧自己,每晚都會抄經祈禱,小小的身子不知何處得來的力量,他至今還記得三妹害怕的對他說:“長兄,別死。”

  在他躺在榻上認為自己必死無疑之時,那小小的柔弱的身影總會費勁端著一碗湯藥,哪怕雙手抖的再厲害,也會固執的對他說:“長兄,喝藥,喝了藥就會好了。”

  那時……是三妹給了他堅持下去的勇氣,讓他走出黑暗。

  從那時起,他便立誓要護得他的三妹一世周全,榮華安康。至于旁的傳入耳中的,也不過是些女孩家慣有的驕縱小脾氣罷了,倒未放在心上。

  “長兄說笑了,我何時受了委屈,只是為剛剛父親發賣出去的奴仆不忍罷了。”說著淚水更是不要錢似的流下來,“從府中發賣出去,想必他們日子不好過。”

  鐘清回過神來,聞言愈發慈愛地揉著鐘彤的頭發,溫柔道:“合該是些不甚相干的,不值當落淚罷,你倒說說他們所犯何事被父親發賣?”

  鐘彤可憐兮兮的吸了吸鼻子,糯糯地說道:“今日阿姊歸來,我聽他們談論阿姊的婚事,心中十分為阿姊擔憂,就去安慰阿姊。誰知,誰知……”

  鐘清思及那位,不禁眼神一暗,“誰知如何?莫怕,告訴長兄。”

  鐘彤猶豫半響,似是感受到來自長兄的信任,這才磕磕絆絆的說道:“誰知,阿姊似是誤會了我想唆使她退親,前去父親書房商討,生了我氣,不知和父親如何說的……父親要我禁足三月,就連身邊奴仆都被發賣了。”

  她說到傷心處自是默默垂淚,“都是我的錯,都怨我多嘴,我不該貿然去尋阿姊。”

  鐘清向來對這妹妹疼愛有加,何曾見過她哭得如此傷心模樣,自是不忍,而那位的品性……他望向房外,沉吟半響方是回道:“如此,待長兄問過阿姈的,定替你解釋清楚。”

  鐘清一路上心神不寧,阿姈是他嫡親妹子,她出生時他還抱過。在他懷中,小小一團不哭不鬧,只會伸著小手“咿呀咿呀”的叫喚。

  可他腦子里卻總是浮現,自己在吳地見過的那個嬌蠻任性的女郎,趾高氣昂的站在祖母面前,指責他,誣陷他打碎了祖母最心愛的花瓶,可那花瓶明明是她碰碎的。事后更是拿婢女出氣,刑罰殘忍……

  鐘清搖頭,他與阿姈分別太久,兄妹情誼終歸是淡薄了。今日之事,說不準是她那嬌蠻勁造作……他腳下一頓,臨去途中又折去了父親房中,定是要好好問問的。

  而此時被鐘清記著在吳地耍賴皮的鐘瀾,正慵懶地半倚在她那紫檀木折枝梅花美人榻上,背靠一煙灰紫色團花軟墊,手執一書卷,津津有味的看著,嘴角含笑,一室靜謐。

  快至正午的日頭,毒辣得狠,透過白色窗布射進屋內,只余暗紅窗棱阻擋了些熱度,加之屋內炭盆散發的溫度,讓從小習慣吳地氣候的鐘瀾很是不適。

  從父親書房回來,忙喚人備來湯水洗浴了一番,換上輕透衣衫這才好受了些。

  鐘瀾聽聞長兄來尋她,甚是開心,想到前世今生已有多年未見長兄,急忙讓珠株為自己挽了個簡單的雙髻,只戴一金雀兒珠花,換上一身鏤金白蝶穿花云錦襖,便著人請了進來。

  見到那瀟灑飄逸的鐘清,鐘瀾鄭重的向之行禮,“吳地一別多年,長兄過來看望阿姈,阿姈甚是歡喜。”

  鐘清趕忙扶起鐘瀾,望著已長至他下巴處的鐘瀾,感嘆道:“阿姈已然長大了。”

  鐘瀾內心正歡呼雀躍,拉著鐘清坐在黃柏木箭腿平頭案旁,哪里還能看到鐘清的異色,說道:“妹妹就要及笄了,當然是長大了。長兄可食過中飯?不如和妹妹一起用?”

  鐘清想起還在哭泣的三妹,笑道:“你剛歸家,長兄不便打擾你休息,中飯便不在你這里用了,倒是有一事想與你說說。”他從父親那來的,已知事情如何,可如何也不敢相信鐘彤懷有那樣惡意……

  鐘瀾心中升起不好預感,仍仰頭回道:“長兄怎地如此客氣。”

  鐘清想著書房所聞,還甚是出神,而鐘瀾的姿態又與自己想象中的又似不同,遂躊躇詞句道:“三妹妹如今禁足三月,當是知了錯,也吃了無心之言的苦頭想必不會再犯,這事兒就這么揭過,姐妹二人莫存了心結。”

  鐘瀾差點沒能繃住臉上笑意,語氣卻也不如之前親昵:“原來長兄這般是為了妹妹來的……”她話意未盡,添了一絲涼薄,明明是冷清淡然的模樣,卻令人覺察到一絲傷心。

  鐘清叫她如此模樣怔愣住,莫名地竟有一絲發虛。“你剛到家,還是少些事端好。”

  鐘瀾聞言陡的直視鐘清,道:“我剛歸家未至兩個時辰,長兄認為阿姈會有通天之能,影響父親決定?”

  “長兄在朝為官,可見過謝相?可也認為謝相是個病秧子,即將不久于人世,不是妹妹良人?”

  鐘清一直將謝珵視為榜樣,此時聽見鐘瀾如此說謝珵,語氣嚴厲道:“謝相乃百官之首,胸有乾坤,又大勝胡人,怎能被如此詆毀!”

  鐘瀾冷笑兩聲道:“然,剛才那番話,實則出自三妹之口。今日我剛歸家,三妹便跟我透露,父親欲要退婚,我這才慌張去尋父親,請父親莫要退婚。”

  鐘清啞然,最終卻還是選擇為鐘彤辯解:“三妹是誤信奴仆之言才跟你說了那番話,她的初心也是為你著想。父親已將三妹奴仆盡數換了,阿姈,三妹是你的親人,切勿做出傷人心之事。”

  鐘瀾只覺的自己一顆心被捅了又捅,手里茶杯都似萬鈞重,無奈道:“長兄一心認為是阿姈誤會三妹,然,在阿姈心中,三妹才是那個使盡心機,算計阿姈之人。長兄與三妹一同長大,必然會比阿姈跟長兄親密些,長兄尚未查實證據,認定三妹無心之失,阿姈故意陷害,阿姈無話可說,還請長兄回吧。”

  鐘清本以為經他一番解釋,姊妹兩人能好好相處,卻不想阿姈一門心思認定三妹使壞,姐妹成仇,如此并非是他樂意見到的,看著固執的女郎終是道了朽木不可雕拂袖而去。

  鐘瀾想起前世那個對她百般包容,為了她能順利和謝珵退婚,受盡恥笑,差點連官職都不保的長兄,悲從心來。

  淚水轉瞬間奪眶而出,順著臉頰滑落,前世長兄雖也對自己冷落,在外人面前卻處處護著自己,畢竟都是一母同胞,日子久了,感情自然便好了起來,想著今世要重新經歷長兄對自己的冷眼,淚水更是止不住的流淌。

  頌曦浸濕手帕,輕輕為鐘瀾擦拭,安慰道:“女郎放心,大郎是女郎的嫡親兄長,現如今不過是被三娘子蒙蔽了,待大郎看清三娘子的真面目,何愁不會親近女郎。”

  女郎的苦,頌曦和珠株看在眼里,急在心中,這半年來,女郎暗地里悲傷哭泣的次數,比以往都多,兩人心中也是焦急不已,頌曦向珠株使個眼色。

  珠株會意道:“幸而大郎未留至女郎處用膳,女郎想必是忘了,夫人可準備了好一桌菜,等著女郎過去同吃,難不成女郎是舍不得將老夫人送與夫人的金銀首飾給夫人?這可難辦了,讓老夫人知曉了,可如何是好?”

  鐘瀾破涕為笑,嬌嗔道:“什么舍不得,就你嘴巴毒,連我都敢調侃起來,快將我給母親繡的那件鵝黃繡白玉蘭長裙拿上,讓母親高興高興。”

  “諾,我的女郎。”

  見女郎終于展顏一笑,兩位婢女才舒了口氣,美人落淚,當真是令人心碎不已。

  時光總是飛逝,轉瞬間鐘瀾已歸家月余,春回大地,梅香四溢。

  窗外紅梅開著正盛,鐘瀾一時興起,開窗繪梅,不料一小婢女慌慌張張大喊:“女郎,女郎,出事了!”

  鐘瀾被嚇的手一抖,落下一滴墨水,暈了好大一團,“可惜了這幅丹青。”

  看著頭發散亂,小臉跑得紫紅的小婢女,鐘瀾心中一緊,急忙問道:“發生何事?”

  “女郎,快去救救珠株,四郎說要打死珠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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