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明媚與黯淡
抵達京城的航班就沒有準點的。
梁德旖拖著行李走出機場,她抬頭看了眼天空。
江城的八月依舊是流火滾過,呼吸都是燙的。平移到京,空氣里有種明朗的涼和脆爽。
梁德旖坐在出租車上,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風景。
城市都是那個樣子,橋梁,房屋,半堵半疏的馬路,地鐵呼嘯,行人匆匆。此時的她,還看不出兩地到底有何不同。
梁德旖就這樣在京城安頓下來。
畫廊工作時閑時忙,梁德旖在工作日勤懇敬業,休息日便誰也找不見了。
她端著一方小小的contaxt2膠片機,沿著京城中軸線寸寸踩過去。天壇、先農壇、東便門、西便門、崇文門……每一處的照影都留在了底片上。
明清建筑之余分明的季節,在膠卷里便是潑墨重彩,濃得化不開。
她是個跟著指南尋訪足跡的人。
跟著誰的指南,梁德旖不愿明說。只是在走到永定門時,她望著那重檐歇山三滴水,無端想起了一句詩。
斂袖翠蛾攢,相逢爾許難。[1]
一日夜半,梁德旖處理完生活瑣碎,接到了畫廊老板邴明月的電話。
邴明月在s國出差,參加巴塞爾國際藝術博覽會。她妥帖細致,下指令都會算好時差,這次午夜驚魂,也不知是為了什么。
梁德旖接起電話,那邊說,“元寶兒,麻煩你早上七點去畫廊,有貴客來,你辛苦一點。隔日我批你半天假。”
恰好,梁德旖需要這半天假期。
她爽快應下。
梁德旖去畫廊做了簡單的清掃工作,又把會客室布置了一遍。
她換了衣服,畫好淡妝,沖了杯咖啡守在門口。
晨光從玻璃門中探入,落了一米有余。掃眼過去,像是時間長了鬢角。
門口造景特別,加上這一米陽光,趣味盎然。
梁德旖取了相機,調好焦距。半按快門鎖定對焦和測光時,有人突兀地推門而入,擋住了她事先鎖定的光影。
咔嚓。
來者意外謀殺了一格菲林。[2]
不滿如暗塵,染過梁德旖的眉梢和唇角。原本精細籌謀的一張照片被浪費,人算到底不如天算。
相機自動卷過膠片,梁德旖垂下眉眼收拾情緒,再抬頭,撞上了一雙凌厲的眼。
霍之冕。
貴客是他。
深秋清晨,他一身運動裝。發絲被風帶亂,倒是露出了幾分隨意感。他耙了下頭發,又拎了拎衣襟前擺。
不好接近的氣勢淡了些。
白花倒燭,迷魂亂眼。她疑心自己看錯,咦了一聲。
絕非蓄意為之,卻惹得霍之冕一笑,“我來得不是時候?”
梁德旖看了下手里的相機,“是啊,浪費了一張膠卷。”
霍之冕看了眼相機,“你也玩膠片機?”
梁德旖轉身將相機塞入包里,“咖啡,還是茶?”
“白水就好!被糁嵴f。
梁德旖記下了,剛跑完步的霍之冕,習慣喝白水。
梁德旖關好大門,請霍之冕往會客室去。畫廊室內恒溫恒濕,體感舒適,她一條貼身高腰牛仔褲,上裝只得一件蕾絲雪紡短款襯衣。
身段極好,直教霍之冕疑心,她真是國畫專業的學生,不是模特?
久別重逢,本該是漠然的緊張。不過那點兒緊張,已經被她無數次在演練過的相遇場景抵消。此時的她,只剩從容。
沒辦法,期待來得太遲,已經成了理所應當。
白水擺在桌上,梁德旖落座。
那一粒小元寶晃了晃,又落回鎖骨間,往下一寸,大片蕾絲成v形,貼出了凝乳堆雪的惑人曲線。
梁德旖將長卷發堆在胸前,又掩住了綺景。
猩唇鯉尾,很是摧磨。
霍之冕握著水杯,喉結微動。他的指尖在杯沿輕敲一下,“你那畫兒,出個價吧。”
畫,什么畫?
梁德旖直覺以為,霍之冕和邴明月談了什么買賣?哨髟虏]有在電話里交代,這倒是讓她不明不白。
再一思索,梁德旖抬頭,“是忘在你車里的那幅山水畫?”
“是!
“你要買?”
霍之冕頷首。
原不是霍之冕要買,一切全賴在“可巧”二字上。
那夜送梁德旖回家,霍之冕接到電話,和國外能源公司合作的項目出了問題。他只能親自去接洽。
他飛去國外,車運回京城。
哪還記得什么人,什么畫。
一連數月,霍之冕輾轉回國。甫一回京,便是爺爺的生日。
爺爺身份煊赫,生日更是家族大事。助理早早把從蘇富比拍賣行買來的禮物放在了車后座上,是一對兒粉彩御鹿仙人圖小盌。
御鹿仙人,意頭長壽。
霍之冕驅車前往。停好車,在后排找禮物,才意識到自己開錯車了。
他拿著畫筒,給助理打電話,躲在暗處的頑皮小堂弟搶了畫筒就跑。
等他再去,已經來不及了。
畫被展開,千里江山徐徐鋪成。爺爺贊到,“此畫筆法多取黃公望,還有幾分《富春山居圖》的蒼潤遼闊之感。”
身邊的人遞上了放大鏡,爺爺端詳題識落款,“河清海晏,草木華滋……尤感江山盛概。辛卯鞠月之朔,繪于江城。梁德旖!
爺爺中意此畫,便留了。他夸獎霍之冕,難得有心,沒再用從拍賣行購得的破碗來搪塞他。
出了大院,已是深夜。
借花獻佛,總不能招呼都不打一個。
霍之冕拿出手機,撥通了邴明月的電話。
梁德旖想了千萬種再相見的理由,就是沒想過對方成了自己的顧客。
在她的印象里,霍之冕不喜歡畫,什么意境用筆,虛無縹緲,不如數字實在。所以,對于他的要求,她是真錯愕了一把。
她想問原因,也知道對方肯定不會說。
梁德旖一手托腮,輕眨了下眼,“那就送給你吧。”
她的眼里有話,拿鉤子吊他。霍之冕不上當,慢斯條理地松開杯子,“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就當是餞別禮,反正我今天也要回江城了!绷旱蚂娇聪蛄藭褪彝獾墓の。
霍之冕也看了過去,一只紫色的行李箱,把手豎著,掛了件飛行員夾克。
箱子上還靠著一把傘,是他隨手送的。
“工作不順?”霍之冕問。
“明月姐和同事待我極好!绷旱蚂綋苤戆l,攪在食指把玩。
天真而秾艷,一派不自知的風情。
“那是?”他又問。
大概她自己毫無察覺,在霍之冕問出口時,她原本黯淡失神的眼神突然亮了,很是明媚,很是招人。
梁德旖說,是租房和室友的問題。
來京前,梁德旖在網上看好了房。來時發現房屋違建,為了多住人,私自做了隔斷。
其中一個女室友天天帶男友回家。一墻之隔,梁德旖偶爾聽到的是嬌喘吟哦,偶爾是粗口叫罵。
凌晨,女室友私自闖入她的臥室呼救,后面還跟著拿了菜刀的男友。梁德旖抵門報警,事情鬧大,男友被警察抓走。
男友還不忘威脅梁德旖,只要他被放出來了,一定砍死她。
所以夜半時分,梁德旖是在警局做完筆錄后,接到了邴明月的電話。
霍之冕盯著她那張瓜子臉瞧了一陣,梁德旖會錯了意,她說:“你要不信,去安貞里派出所問嘛!
她吸了吸鼻子,鼻頭和臉頰都是一片緋紅,看著怪委屈的。
那雙黑色的眼眸像是浸在了水里,淚汪汪的;糁峋褪诌f了張紙巾過去,“沒有不相信!
她到底沒擦淚,接過紙巾折了兩折,隨手折出一只郁金香,“知道只是威脅,還是怕。”
指尖微顫,郁金香歪得厲害。她仍舊在折,賭氣一般。
霍之冕看不下去。他伸手,按住那張紙巾,“我來!
按著她剛才的動作,霍之冕又折了一遍,郁金香飽滿馥郁。他將那朵紙花遞給梁德旖,“住安貞里,是有點兒遠。”
梁德旖接過紙花,表情有點兒呆,“。俊
“我在御金臺還有套空房,久沒住人,需要打掃!被糁衢_口道。
梁德旖聽來一怔,很快便懂了他的意思。她強壓住意外得來的喜悅,眨了眨眼,“你的意思是,房子可以租給我?”
到底是藏不住的,她纖長的睫毛上沾了水光。一點兒怯,一點兒喜,還有那種純粹的篤信。
讓人錯覺自己是她唯一的神明。
霍之冕撤回了視線,他垂下眼眸,“你想留下來嗎?”
這話很妙,實虛之間,梁德旖甚至聽不懂他話里的指向。不過,也不用聽得那么分明。
于是梁德旖答得干脆,“想!
“晚點兒會有人來畫廊找你。”霍之冕頓了頓,“姓秦!
該怎么形容這一刻的心情呢?
噩運好運,都有云里霧里之感。梁德旖在兩者之間,混沌迷茫。做興奮還是做疲倦,都像是錯的。
梁德旖看著霍之冕,脫口而出的只得一句,“謝謝”。
霍之冕笑,“我差這倆字兒嗎?”
難得的,他松弛到京腔都冒出來了。
梁德旖傻傻地問,“那你缺什么呀?”
霍之冕到底沒說,起身離開。梁德旖將他送到門口,直到霍之冕的身影徹底消失,梁德旖咬著唇,還是控制不住一直上揚的嘴角。
最后,她干脆放任自己,笑出聲。
她捧著發燙的臉頰,感覺到心跳和頸邊的血管一同瘋狂地跳動。
那種鼓噪,是命運在喧囂。
租房問題是真的,進派出所是真的,害怕也是真的。
但梁德旖從沒想過離開。
她趁夜收了行李,原想今天住酒店,明天半日假期看房。沒想到,遇上了霍之冕。
選擇都是自己做的。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她選不回頭。
已經被他看破了兩次借口,梁德旖還能編出第三個,或者,無數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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