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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驪山


永淳元年臘月,距我進豫王府已兩年了。

        阿姊在調露二年生下一名女嬰李倉蒲,被封長寧郡主。而后很快又有了身孕,開耀二年正月生下了嫡長子李重潤,天皇陛下喜出望外,特意大赦天下,改元永淳。

        當年害阿姊孕期身體乏累的罪魁禍首已經找到,是李重福的生母唐氏,她為日日能見到兒子便下了手,卻未曾傷及阿姊和胎兒性命。她此舉究竟只是舐犢情深,還是奉了天后旨意,沒有人再曉得了。阿姊將唐氏處死后拋尸荒野,太子未置一詞。

        我進豫王府之后,與從敏住在一處,衣食住行皆是比肩孺人,豫王也幾乎日日留宿,將一出情深似海的戲演得再真不過。兩年間我已不覺心動,他的淡然、聰慧、才華、謙遜,都同那雙湖水般的眼眸一樣嵌在我的心里。只是他對我從來都以禮相待,從未在人后對我有半分逾矩。

        從敏嬌笑著從外頭進來,抖落了一地的雪,我過去幫她理了理有些亂的發絲,又從她睫毛上摘了一顆,瞬間融化在我指尖。

        “你可當真不是俗人,”她一口飲下玉娘端來的酪漿,打了個哆嗦,“真燙呀,你可又加了別的什么?”

        “放了些搗出的梨汁,下次再試試別的。”我笑著說道,“可找到梅花了?”

        “下次還是你去吧,我可不討這個苦差事了。”豫王喜折梅花,她知道后便興沖沖地跑去了。

        如今我們皆伴駕在驪山湯泉宮,平日里除去服侍天皇天后,就是自己泡溫泉來打發日子了。

        抵不過從敏的萬般央求,說是定要我們親自摘的梅花給豫王一個驚喜,我便帶著玉娘、抱著凝雨上山尋梅,她倒是樂得跑去泡湯泉了。

        上山的路有些濕滑,玉娘扶著我走得很小心。爬了快半個時辰,才到山腰,我回頭看了看湯泉宮,一眾鱗次櫛比的宮殿掩映在細雪中,除天皇和天后之外的其他湯池皆沒有殿閣覆蓋,宛若青玉一般點綴其間。

        “你來了。”一個熟悉熱切的聲音在耳旁響起,我轉頭看到一個持刀的左右衛。

        如今他仍在豫王府,這次亦是伴駕而來。我看著那張高鼻深目、燦若朝霞的面孔,笑著輕聲道:“別來無恙。”

        安平簡沖我低頭笑著,從懷里掏出一個酒囊兩個酒杯,揚了揚眉毛。

        “你這可是瀆職。”

        “膽子再不大些,日后可沒機會了。”他用我曾說過的話回我。

        我心想這已是半山腰了,輕易沒有人涉足至此,便綻開一笑:“那便再陪你喝一次。上次跌進了湖里,這次總不至于再跌下山吧。”

        他哈哈一笑:“有我在,你還怕跌下山?”

        我讓玉娘把凝雨放了下來,如今只要吹哨它便可回來,再不擔心尋不到了。玉娘悄悄后退了幾步,守在那里。

        “阿玉,天這樣冷,你也喝幾口吧!”我道。玉娘只搖搖頭,說萬一醉了不可三個人都醉了。

        “如今你是豫王的心上人,再不能同你好好說話了。”他言語里有幾分唏噓。

        我拿了酒囊給自己倒了一杯,反打趣道:“說我做什么?你如今也將弱冠,怎么還未娶妻?”

        安平簡不置可否地笑了一聲,并未言語。我心里一沉,想著他既從不將自己看做長安人,只怕也想娶安國的娘子。

        我正要開口問他,卻聽得背后窸窣的聲響,是有人下山了。

        我一邊驚詫究竟何人雪天上山,一邊趕忙收起了酒囊酒杯,卻將杯里的酒打翻在披衣上,收拾好了裝作正在上山的模樣。

        正在下山的人的身影漸漸清楚,手里抱著一株落了雪的紅梅,我探著腦袋想看他的模樣。

        是豫王。

        在此地相遇,他本是最安全的人,我的心卻提了上來,一股酸澀涌了出來。

        他見是我,平簡又是自己王府的人,神情一松,隨即掃了我全身一眼,對我柔聲道:“宮里無事,你可晚些回去,但小心著涼。”

        我正疑惑著,他在人前一向對我關懷備至,剛剛明明看到我的披衣沒有系好,卻也不像往常那樣近身幫我。

        他正側身準備繼續下山,眼前卻有一道白色的影子,凝雨從他身邊飛快地擦過,他躲時未站穩,只見一只紅狐追了上來,從跌坐的他肩頭踏過,我還未來得及思考,身子已經撲了上去,指尖碰到了那紅狐的脊背,它轉頭便向我撲來,前爪在我手腕上劃下一道口子,正要轉頭追趕凝雨時,被平簡一刀割了喉。

        我抱著豫王的胳膊從山路向下滑去,只聽得玉娘在身后呼喚,我沒法答她,轉眼背后便撞上了一個不軟不硬的東西。

        我未來得及轉身看,便趕忙問豫王如何,卻看到他脖頸處也被紅狐抓出了一道血痕,還在向外滲著血珠。我一下子便慌了,忙用披衣的邊角捂住他的脖子,大聲喊玉娘來幫忙。

        身后那個不軟不硬的東西動了動,我又回頭一看,卻一下子呆住了。安平簡用自己的身體擋在了我和石塊之間,臉上的表情因為疼痛而抽搐劇烈。我慌得失了神,自己急忙起身,把他從石塊上拉開,卻看到石塊旁的雪地上已落了星點鮮紅的血滴,在大片干凈的雪白里格外醒目。

        事情傳至湯泉宮中,眾人直夸我與豫王如膠似漆,雪山折梅這樣的風流趣事非但做了,還得了一份為彼此奮不顧身的情深動人。平簡因救護有功被升了一等左右衛,御醫紛紛為我們三人診治,平簡的傷自是嚴重,天皇賞賜了最好的外傷藥給他,我與豫王皆是抓傷,只是簡單涂藥包扎,不能見水罷了。

        為了從敏的喜好,我常常做酪漿,從前身份不便,我從未讓平簡嘗過。如今此事一出,恰有了借口,我便也日日做好了給平簡,只以豫王的名義讓玉娘送去。

        這日正是月夜飲宴,因第二日便要返回大明宮,眾人都沉浸其中,喝得皆有些醉意了。天皇因體力不支便早去歇息了,天后卻是精神爽朗,飲至一半叫我去了她身旁。

        這兩年我奉旨偶爾伴駕在她身旁,看到的除了她的心思深沉、手段狠辣,卻也有她為國事夜不能寐,為天皇的身體整日憂愁。但我仍是怕她,一想起廢太子,我就不敢在她面前多言一句。

        我走近天后身邊,婉兒沖我點頭一笑,我知她暗示我天后今日心情尚佳。剛落座便聽天后道:“當年在蓬萊殿成全了你和四郎,只當你們是一時情意,卻不想過了兩年,如今更是難分難舍了。”

        我低頭未語,內心一陣酸澀。這是裝出的鶼鰈情深,自然想要多久便可以多久了。

        天后見我未答,接著說道:“兩年了,你怎么還未有身孕?”

        從進了豫王府那日起,我便日日擔心天后有此一問,當日豫王與我演的情深似海直至今日,想必天后從未放下過懷疑。

        “是奴不爭氣,叫天后殿下牽念了。”我帶著些委屈回道。

        天后見我這樣答,反倒安慰起來:“好事多磨,你看你阿姊嫁給三郎第三年才添了第一個孩子,如今已是兒女雙全了。”

        “太子妃承蒙天皇天后恩澤,是有福氣的,十三娘怎敢相比?”我頷首。

        “既是太子妃,自是有福氣的。不過你也要調養著身子,等回宮之后我便派個御醫看看你,總要開些補氣的方子才好。”

        我心里咯噔一緊,輕輕看向豫王,他卻神色自若,恍若未聞。

        從飲宴回來我已乏了,卸去了釵環,也洗凈了脂粉,正要臥于榻上,卻見玉娘進來輕聲告訴我豫王在太子湯旁等我。

        我內心詫異,想不出豫王此舉何意,便問了玉娘一句:“只豫王,還是也有他人?”

        玉娘答只豫王一人,我點點頭,未挽發髻未上妝便去了。

        等我到太子湯的時候,見他已坐在湯池里了,只穿著乳白的褻衣,頜目倚靠在湯池的邊沿,細碎的雪被夜里的風托起,悠悠閑閑地停在他的發間、眉間、鼻尖,有些化了,有些卻執拗地留在他身上,為他罩了一層白霧蒙蒙的紗幔。

        他睜眼看到我,微微一笑,吩咐貼身內侍和玉娘離開,眼睛卻沒有離開我。

        他眼里仍是笑意,我卻透過那雙湖光月色的眼睛,看到了隱隱的不安。

        他見我半天一動未動,仍是笑著說道:“天這樣冷,你就打算在溫熱的湯池邊上凍著?”

        我愣了一瞬,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突然想到今日飲宴上天后所問,臉頰一下子燒得漲紅。

        他見我仍是未動,起身走來,乳白的褻衣因為離開了湯池緊貼在他的身上,他身體的形狀就那么突然地撞進了我的眼睛。他沒有給我發愣的時間,解開了我披衣的衣帶,又將我襦裙的帶子解開,我的褻衣也暴露在他面前。

        我呆呆地立在他的面前,任細雪落滿全身,心卻像懸空了一般,緊張又害怕。想到他接下來可能會做的事,我的手心滿是濕漉漉的汗。

        我站在湯池邊打了一個寒顫,他沒忍住“吭”地笑了一聲,隨即把我拉下了水,又用左臂托著我的右腕,不讓它浸在水里。

        他見我已不再冷了,便同我一起靠在湯池的邊沿,又一次頜目歇息,我正疑惑他到底何意,卻聽他輕聲嘆道:“兩年前我曾說,會放你自由,如今食言了。”

        我沒有吭聲,他接著說:“不能等到回宮了,御醫總會發現蹊蹺的。”

        期盼了兩年的事將要到來,我卻不知是喜是悲,正想開口,卻被他用指尖止住了嘴唇的張合。

        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安平簡,他可知道你與我假意恩愛之事?”

        我不知他此時提起平簡做什么,只搖了搖頭。

        他微微一笑:“他待你真好。”

        我被這一句沒頭沒尾的話搞得滿是疑惑,他便又接著說:“我并非想趁虛而入,也非不愿成全有情之人,只是我不能以這許多性命冒險,亦不愿亂了皇家血脈。”

        話說完,他便握住了我的手,身子緊緊貼向我,睫毛上落了一粒細雪,眉心的劍紋微顫。

        唇上一片柔軟,一片冰涼。我的眼里是放大的他,面容柔和的他、雙目溫潤的他、眉間微蹙的他,正一點一點深入我的唇齒,引著我在他唇間舌畔舞動、吮吸。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全然顧不得這是何時何地,雙手不覺扶上他的肩頭。他將左肩抬了抬,伸手拉開了我褻衣的帶子。

        我心里一空,兩手將他的肩膀抓得緊緊的,只聽他在耳畔輕輕道:“別怕。”

        被疼痛貫穿的一瞬,我的手指不聽使喚地攀著他,鼻尖嗅到了他身上帶著清苦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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