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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重見


王充容將我?guī)е羵?cè)殿便離開了。我在殿外看見他的內(nèi)侍均郎正倚門閉目,午后正是困倦的時候,我未吵醒他,悄聲走進了側(cè)殿內(nèi)。

        腳下每踏出一步,就離他越近一步,心就跳得更快了幾分。半年過去了,我們都已遭遇了這樣多的事,再也沒有那時在豫王府里的安穩(wěn)快活。

        側(cè)殿里的燭火多得晃眼,他慣用的熏香漫在殿內(nèi)的每一個角落,幾絲苦味,幾絲清甜。我向案幾望去,他斜倚在憑幾上,雙目閉著,安靜溫和。燭火映在他柔和的臉上,籠住了他的輕倦。他雖比從前瘦了些,卻仍同往日一般,寧靜得如同宮外的清風(fēng)朗月。我悄聲走到他身邊,不禁抬手,輕輕撫著他眉間的劍紋,那是溫潤如玉的他臉上,唯一顯出了些刀刃之氣的地方。

        面前的案幾上,擺著幾卷竹簡、幾張冷金紙,上頭還未寫滿。他的字本就合宮稱頌,草書隸書更是舉國無雙,遒勁灑脫、矯若驚龍。我俯身看去,發(fā)覺是他為《三天內(nèi)解經(jīng)》作的訓(xùn)詁,還未完成的那一張,訓(xùn)至了“真道好生而惡殺。長生者,道也。死壞者,非道也”一句。隔著未寫完的冷金紙,我卻看到下面竟還有寫滿了字跡的粉蠟箋,便拿起細(xì)細(xì)觀摩。

        “有一威鳳,憩翮朝陽。晨游紫霧,夕飲玄霜。資長風(fēng)以舉翰,戾天衢而遠翔。西翥則煙氛閟色,東飛則日月騰光。”我心中幾分忐忑,難怪他要將這幾張粉蠟箋壓在下面。這是太宗皇帝所作的《威鳳賦》,以鳳自比,追思功業(yè)、感激功臣。

        自請軟禁的他,以自由和尊嚴(yán)為注,為的是守住先祖功業(yè)、李唐江河。可即便是韜光養(yǎng)晦、以待時日,他也無法原諒自己。

        他仍未醒,殿外的內(nèi)侍均郎也未發(fā)覺我已來了半刻。我想了想,將幾張寫滿了《威鳳賦》的粉蠟箋卷起收在袖中。

        幾盞燭燈燃盡,燒過的蠟油順著銅臺凝聚著,蜷墜在邊沿。我俯身下去,靠在他的肩上,隨著他的呼吸一起一伏,鼻尖縈繞著他的熏香。這樣的心安,我已經(jīng)太久太久沒有過了。

        頭下枕著的身子微微動了動,我側(cè)頭過去,看到了那一雙如約而至的眼眸。

        他眼底幾絲驚詫幾絲不忍,抬起右手輕輕碰了碰我的額間,過了許久才在我耳邊輕吟:“我是醒著么?”

        我低頭一笑,沒料到他開口竟是這句。心里一陣暖一陣酸,輕輕抬頭,在他嘴角印了一個吻:“你說呢?”

        “竟真是你”,他聲音有些顫抖,輕輕握住了我的手,“是太后讓你來的?”

        我點點頭讓他放心,一面說著:“廬陵王那里一切都好,我阿姊在去房州的路上生下了一對雙生女,一個取名叫仙蕙,另一個因沒有多余的被褥,還是廬陵王脫了外袍將女兒包著,便起了名叫裹兒。太后知道了,也就沒再給她起名字,便用了這個。之后就再也沒有廬陵王的消息了,想必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了。”

        “這次之后,三哥恐怕也明白了。”他苦笑一聲,又接著問道,“二哥的家眷……”

        “廢太子的妻妾子女全都接回長安了,太后讓他們先住在太極宮內(nèi)。”

        “嗯”,他點點頭,靜靜看著我,“那你呢,你好嗎?”

        一個“好”字垂在唇邊,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心里幾度糾結(jié),深吸了口氣,對他燦爛一笑。

        他面有悲戚,伸手環(huán)住我,輕拍著我的背:“我知道,是我沒有護住你。”

        我忍了忍眼里的淚,把下頜擱在他的肩上,緊緊回抱著他。他只怨自己沒能護我周全,以為我在太后面前仰人鼻息、擔(dān)驚受怕,可他卻不知我究竟遭遇了怎樣可怕的事。告訴他又能怎樣呢?以他如今的境況,也不過徒增煩惱罷了。

        “團兒”,熟悉的輕柔語氣呢喃在我的耳邊,他輕輕拉開了我,“有些話我本不愿說,只是我們相見困難,必得如實相告了。”

        我盯著他的雙眼,沖他甜甜一笑,心中有隱隱的期盼。

        “如今的境況,你也明白。我這一生想要愛護的人太多,必須負(fù)責(zé)的人也太多。如果日后遭遇到什么事,我的兄妹、子女、妻妾,都是我要奮力回護的人。我可能……”他頓了頓,眼睛不再看我,“我可能沒有辦法把你排在前面”

        心里的期盼驟然落空,一層寒意升騰起來。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是聽他親口說出來,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要保護他的子女、他的妻妾,可我也是他的妾室,我也有過他的孩子,我們也本該受到他的愛護。

        這些日子我所承受的痛苦,被他這一席話逼了出來,心中的委屈再也強忍不住,站起身背對著他,終于哭了出來。

        “團兒”,他的聲音浮在耳畔,雙手輕握著我的雙肩。

        我再也忍不住,用力掙開他的手臂,回頭喊道:“從前我是你的妾室,所以你照顧我愛護我。現(xiàn)在我不是你的任何人了,你就再也不愿與我有所牽連了,是不是?”

        說完便推開他再次想扶住我的手,跑出了偏殿。

        一路邊哭邊跑,到太液池西畔時已喘不過氣,我索性蹲在池邊,靜靜待著。池水被風(fēng)吹得起了細(xì)小的波瀾,池邊的柳枝不時掃過池面,映出模糊不定的倒影。我的呼吸慢慢穩(wěn)了下來,盯著太液池里戲水的鴛鴦,心緒又有起伏。

        他又不知我的境遇,今日此番話不過同他往昔一樣,對我坦誠相告罷了。只是我忍不住委屈,忍不住傷心。初識他時,他已有妻有子,我便從未去求他的一心一意。即便后來愛上他,也只想著能伴他身旁,得他寵愛。可如今,我已不是他的枕邊人,心底卻希求他能真心對我。從何時起,我竟也想求他以我待他之心待我了?

        今日的恩典如此不易,我卻白白浪費。我的遭遇自不必跟他提,可我的情意又為何不能告訴他?

        池邊的夏風(fēng)漸漸轉(zhuǎn)大,涼意須臾間縈繞周身。我想了片刻,終是抬起步子,重新往含涼殿走去。

        還未走至宮門,就聽得一陣喧鬧,我忙加快了步子去看。只見他的貼身內(nèi)侍均郎被禁軍攔在宮門內(nèi),高聲呼喚著我。

        “韋娘子!陛下有話相告。”

        禁軍知我是承太后之意前來,便放開了均郎。進了宮門我忙問他何事。

        “陛下知韋娘子已不愿見他,只命我轉(zhuǎn)告娘子,有一人想見娘子多時,還請娘子去少陽院一見。”

        “少陽院?東宮?”我心有不解,“太子不是還沒搬去東宮么?”

        李成器被封太子,卻因年幼尚且養(yǎng)在皇后身邊,一直未搬去少陽院。

        “今日娘子得了恩典才能在宮內(nèi)走動,陛下還請娘子直接前去。”

        “陛下現(xiàn)在何處?”我急忙問道。

        “陛下已去了皇后內(nèi)殿,只命我一定尋到韋娘子。”

        我心里泛著酸澀,只點點頭,緩緩挪著步子,離開了含涼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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