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中書
珠鏡殿側殿里,中書令裴炎仍在等著。接連幾日,太后皆先宣召武承嗣,之后方才肯見裴炎。
武承嗣從殿內退出,看到等在殿外的我,面露自得意滿的譏笑。我忍住心底的恨意,向他曲膝微微行了一禮,而后直接轉身去引裴炎。誰知武承嗣伸手一攔,我的手腕被他扣在手里。
我被攥得生疼,一字一頓地對他說:“珠鏡殿前,周國公未免太大膽了些。”
他低聲一笑,眼里滿是不屑:“比這更大膽的都做了,今日還有什么可怕的?”
我惡狠狠地盯著他,心里的厭惡翻江倒海,用盡力氣甩開他的手,冷冷說道:“朝中重臣私自勾結太后近侍女婢,周國公擔得起么?”
武承嗣的譏諷凝在臉上,我未等他言語,便徑直去了偏殿。
裴炎抬頭見是我來引他,直起身子面色含笑:“煩難韋娘子。”
我搖頭輕笑,將他引到珠鏡殿內室。太后正倚著憑幾,靜靜看著奏帖,眉宇微蹙,那安靜的神情里有幾分他的樣子。
心里驀地一酸,我竟總能想到他。
“那李敬業鬧到什么地步了?”太后沒有抬頭看他,氣息沉穩地問道。
“不過一群被貶小官,志大才疏,太后盡可放心。”
“他們一面說著要匡復廬陵王,一面又說賢兒還沒死要為他起兵,一面又道要救當今天子。好像我這個親生母親,要逼死親兒子不成。”太后輕聲一笑,將奏帖仍在案幾上,“只怕顯兒旦兒知道消息,就會即刻上表厘清。”
李敬業乃英國公李勣之孫,前日與其弟李敬猷、唐之奇、杜求仁諸人起兵揚州,以匡復廬陵王李顯為幟,聲討太后武氏。太后近日便為此事思慮甚多。
“聽聞他們還招攬了才子駱賓王,寫了一篇《代李敬業傳檄天下文》,裴相可曾過目?”
裴炎跪坐在下,也未起身,只沉靜回道:“看過。其文不實,太后又何必如此上心。”
“團兒”,太后喚我,“你來讀罷,這詩詞歌賦,都還是讀出來才有味道。”
我不知太后何意,只能拿過奏帖,在太后耳邊輕聲讀著。
“大聲些。”太后在我身旁懶懶道。
我只得重新起頭,用太后和裴相都聽得到的聲音讀起來:“偽臨朝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節,穢亂春宮。潛隱先帝之私,陰圖□□之嬖。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踐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弒君鴆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
我有些擔憂,不敢再讀下去,只聽太后在身邊又道:“這么好的檄文,你便讀成這個樣子么?”
我定下心接著放聲讀出:“猶復包藏禍心,窺竊神器。君之愛子,幽之于別宮;賊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嗚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虛侯之已亡。燕啄皇孫,知漢祚之將盡;龍漦帝后,識夏庭之遽衰。敬業皇唐舊臣,公侯冢子。奉先君之成業,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興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豈徒然哉!是用氣憤風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順宇內之推心,爰舉義旗,誓清妖孽。南連百越,北盡三河,鐵騎成群,玉軸相接。海陵紅粟,倉儲之積靡窮;江浦黃旗,匡復之功何遠?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沖而南斗平。喑嗚則山岳崩頹,叱咤則風云變色。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公等或居漢位,或協周親,或膺重寄于話言,或受顧命于宣室。言猶在耳,忠豈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倘能轉禍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勛,無廢舊君之命,凡諸爵賞,同指山河。若其眷戀窮城,徘徊歧路,坐昧先機之兆,必貽后至之誅。試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聽聽”,太后聽罷一笑,抬頭看向裴炎,“這如椽巨筆,卻叫李敬業搜羅了去,豈不是你身為宰相的過失?”
裴炎聽后面色一頓,還未言語就被太后打斷:“弒君鴆母、殺姊屠兄、豺狼成性,哼,我有這么厲害么?”
“太后母儀天下,早已是大唐后宮表率。如此不實之言,縱然才思敏捷、妙筆生花,也不過花團錦簇、毫無筋骨罷了。”我心里一沉,后宮表率?裴炎此話究竟何意?
太后愣了一剎,眼神輕掃裴炎,轉瞬便接著說:“我為大唐朝政憂心二十余載,看來確有成效。這駱賓王洋洋灑灑幾百字,竟挑不出我絲毫為政之過,只翻來覆去說道我為人妻母的不德。如你所言,的確花團錦簇、毫無筋骨。”
“太后所言不虛,先帝有疾,太后襄助二十年,為大唐殫精竭慮,乃大唐之幸。”裴炎正身,面色無一絲慌亂,“如今天下安定,新君仁德,若太后能退居內宮,陛下事必躬親,那李敬業、駱賓王之輩,便是自取其辱、不攻自破了。”
一陣死寂在殿內蔓延開來,我心有惶恐,悄悄側頭看了看婉兒,她卻只低著頭,神色凄愴。
裴炎……我暗自思忖著,他既然為太后廢帝襄助有功,又為何要勸諫太后歸政新帝?他究竟是太后的人還是他的人?
過了許久,我才聽到太后慢慢地開口:“我知道了,裴相先請回吧。”
裴炎面色鎮定,躬身行禮。我將他送至殿門之外,要轉身回去時,被他叫住:“犬子央求多時,韋娘子若近日出宮,還望知會裴府。”
我一陣訝異,想了片刻才明白他說的應是他的長子裴懿。裴懿與五兄從前情同手足,如今想見我應是受阿兄所托。
回到珠鏡殿時,太后已在內室的鏡前攏發,婉兒跪坐在她身后的案幾前。
“沒想到裴炎竟還記掛著韋玄貞的女兒。”太后未轉頭便知道是我,她語氣雖是嚴峻,聲音卻有些倦意,“他同你說了什么?”
我只得如實相告,想著此事并不緊要,太后應當不會介意。
“原來是少郎君們的一片赤誠,這裴大郎也是個好孩子。”太后聽后竟微微一笑,神色松弛,又接著問我,“你前幾日去了趟含涼殿,可有什么見識?”
一陣酸楚泛了上來,我壓著聲音回著:“陛下一切皆好,近來在為《三天內解經》作訓,且還譜了一首琴曲,正教太子殿下呢。”
太后點點頭:“旦兒的學問是北門學士劉祎之教的,本就喜小學訓詁之事,又善音律,這日子也算舒坦。成器倒也叫人省心,自小就隨了他,沉穩安靜。”
我低頭答是。他身為帝王卻別無選擇,只能每日撫琴習字。可也只有如此,才能令太后放心,才能如他所言,回護一家安寧。
“你想回去么?”太后淡淡道,語氣竟有些許柔和。
我忙跪下:“太后當日問我,我已表明心志,愿一生侍奉太后。”
“當日你與四郎如膠似漆,就這么分開了,你當真心甘情愿么?”
“那些已是前塵往事了”,我對太后說道,又更像是對自己在說,“如今,陛下是陛下,團兒是團兒,早已分清楚了。團兒是太后身邊的人,從此都會是的。”
太后聽罷,轉頭看向了婉兒,又隨即看了看我,神情溫和而寧靜:“你其實不必撒謊。你的心里有沒有旦兒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們選擇留在我身邊,你和婉兒都選擇留在我身邊。”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太后,嚴穆的面龐下、不動聲色的言辭里,竟透著這樣的疲倦和依賴。
“婉兒,擬旨吧。”太后輕聲說著,而后喚我到近前,讓我攙著她去榻上。
這一日,太后詔令全國,褫奪李敬業國姓,任命梁郡公李孝逸為統帥,又任精通兵法的御史魏元忠為副帥,出兵揚州,平定叛亂。
李敬業之祖李勣本名徐世勣,因隨太宗皇帝平定四方,功勛卓著,被賜國姓。如今太后褫奪其姓,便是剝奪了李敬業昭示天下的忠于李唐之心。而梁郡公李孝逸在宗室里輩分最長,是高祖堂侄、當今陛下祖輩,以這樣的人為統帥,更是堵住了天下悠悠眾口。太后不過彈指,便令徐敬業起兵所言匡復李唐,成了貽笑大方之事。
婉兒起草過詔書便命人送去了門下省,我望著案幾上那一滴晶瑩晃動的淚,抬頭對上了她不露聲色的眼睛。
今日的裴炎,便是十九年前她的祖父上官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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