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少年噠宰煩惱的第二十二天
雨越下越大。
天色一點點陰沉下去, 煙雨籠罩的灰色城市亮起一盞盞朦朧的燈。
山吹律理盤腿坐在客廳的地毯上,身體向后倚著沙發,手里淺藍封皮的詩集讀了大半。
她一只手放松地搭在腿上, 另一只手翻過書頁, 韻律獨特的文字仿佛要從紙上躍出來。
我心口有一朵開滿謊言的花,
你要我赤誠剖露心臟贈你,
便也一并吞了苦澀的果,
與我惶惶終日,與我廝殺磋磨。
“與我惶惶終日, 與我廝殺磋磨。”她輕輕念了兩遍,放了一片粉白月季的花瓣做書簽,合上詩集。
晚間八點, 太宰治仍然沒有回來。
“他今天加班?”山吹律理走到落地窗邊俯瞰僅有零星車輛駛過的街道, 標志性的五座大樓是灰暗城市中唯一燈火通明的建筑物。
“還是說……他知道奧吉爾白蘭地死了?”
怎么想也是第二種可能性更大。如果只是單純加班,太宰治早就打電話給她一邊批示文件一邊瘋狂抱怨,非要她同仇敵愾狠狠罵森鷗外一通才高興。
奧吉爾白蘭地之死、泄露的消息、不見人影的太宰治和他可怕的疑心病……山吹律理在腦中大致過了一遍太宰治的心理活動。
“還以為他會帶著一群黑西裝上門堵我,一臉大義滅親地把我押送到審訊室去呢。”她伸了個懶腰, “真可惜。”
可惜什么,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
從陽臺搬到室內的月季舒展吸飽水分,一盆花中有三兩株花苞,唯獨最左邊那盆只剩一枚孤孤單單的花骨朵,被人辣手摧花摘了她的姐妹走。
最后看了眼客廳的石英鐘,山吹律理走到玄關彎腰換鞋。
公寓內的燈熄了, 防盜門被打開, 踩在臺階上的步子輕如貓爪, 聲控燈巍然不動。
一片漆黑之中, 窗外的雨還在下。
雨滴打在地面上, 濺起一陣白茫茫的水霧。
昏黃路燈清晰照出絲絲雨線劃過的印跡,渾身濕透的野貓長長喵了一聲,竄進垃圾桶后的暗巷。
lupin酒吧的燈牌在雨中若隱若現,織田作之助聽見下樓梯的聲音,下意識地抬頭。
不認識的人。
是個五官漂亮得近乎鋒利的少女,暗金色的瞳孔像貓,黑色束腰裙勾勒極美的腰線,望過來的眸子平靜寧和,像極今晚寂靜的雨夜。
“晚上好。太宰不在?”山吹律理停在吧臺前,伸手撓了撓盤坐在椅子上的三花貓毛絨絨的下巴。
貓咪情不自禁地晃了晃細長的尾巴,喉嚨呼嚕作響,腮幫子擱在她的掌心里胡須翹翹。
是在和他說話嗎?織田作之助想了想,這里除了老板只有他,應該是在和他說話吧?
直接用“太宰”來稱呼太宰治、沒有加上“先生”“大人”甚至“長官”為后綴的人在橫濱總是少有,能從太宰治口中得知lupin,他們之間大概存在著某種意義上極親密的關系。
也就是說,可以回答她的問題。
“之前在。”織田作之助喝了口酒,回答道,“半個小時前剛走。”
他們不是每天都會到lupin喝酒,坂口安吾忙一些不常在,太宰治屬于閑的時候天天來、忙的時候影子都踩不著的極端派,織田作之助最穩定,定點完成工作后下班來這里喝兩杯。
就在先前,當織田作之助走下lupin長長的木制樓梯,看見獨自一人喝酒的太宰治時還有些驚訝。
他點了一杯加冰球的威士忌,坐到太宰治身邊。
“晚上好,織田作。”
太宰治舉了舉酒杯,黑色西裝上帶著明顯的氳濕痕跡,衣角滴落的水在地板上印出一道弧形的水痕。
水珠從太宰治的額發落下,像一只打濕皮毛的黑貓,鳶眸中水霧欲滴,沾水后顏色漸深的繃帶貼在他的皮膚上,濕潤的冷意一陣陣上涌。
離太宰治有一個座位的距離,織田作之助也能感受到刺骨的涼意。
“晚上好。”織田作之助抿了口酒,“太宰,你沒有拿傘嗎?”
雨一天都沒有停,太宰治淋雨從港口mafia總部走到lupin,在門口慢吞吞擰干袖子才進來。
織田作之助到的時候,他身上的水分緩慢地被人的體溫蒸發一部分,留下又陰又濕的寒冷。
“總部沒有多余的傘啦。”太宰治趴在吧臺上戳酒杯中的冰球,“淋感冒說不定可以要到帶薪假,不是挺劃算的么?免得森先生又壓榨勞動力。”
他雖然是笑著說話,卻肉眼可見的心情不好,身上那股厭世的蒼涼感幾乎壓不住,絲絲縷縷屬于mafia的血腥氣味漫上來,讓人幾欲窒息。
哪怕刻意學了女子高中生歡快可愛的語氣,也不能使與他聊天的人放松分毫。
“出了什么事嗎?”織田作之助平靜地問,他是少有的不畏懼太宰治的人,是太宰治為數不多認可的友人。
“沒有哦。”
太宰治晃了晃酒杯,杯中的冰球在燈下反射剔透的光芒,晃過他看不清神色的眼眸:“什么都沒有。”
“哦,是這樣。”織田作之助沒有追問,相信了這個答案,他平平喝了口酒,“下次記得要帶傘。”
“沒有下次了。”太宰治仰頭喝干杯中的酒液,語帶笑意地說,“下雨天的鶴見川,湍急的打著暗旋的河水,人一沾到水里眨眼就不見蹤影——你說,最遲多久能找到我的尸體?”
不等織田作之助回答,太宰治輕輕把酒杯放回吧臺上,杯底與木制吧臺磕撞發出清脆的響聲。
“開個玩笑。”他單手插兜站起身,向后揮了揮手,“我回家啦,你慢慢喝。”
太宰治的背影消失在陰影中,門被關上,屋外沙沙的雨聲與腳步聲一齊隔絕。
“他說他回家了。”織田作之助回答山吹律理的問題,“會不會和你正巧錯過?”
他猜出眼前的黑發少女正是太宰治口中一見面就說出“請你以死亡為前提與我交往”的可怕女友。
“太宰走的時候有帶傘嗎?”
山吹律理擰了擰濕透的裙角,雨水順著她的指縫向下淌,黑色的布料緊緊貼著皮膚,飄逸的裙角因沾水褶皺,黏在腿邊。
她同樣是一路淋著雨走過來的。
“沒有。”織田作之助養了五個孩子,言語間不免帶上老父親的關心,“老板這里有傘可以借,如果你要去找太宰,不如拿一把?”
“已經淋濕了,再打傘也沒有意義。”山吹律理緩慢地撫開黏在肩膀上的黑發,烏黑的長發劃過白皙的肌膚,水痕淋淋。
“我知道他去哪兒了,不打擾你,你慢慢喝。”少女擺擺手,最后擼了把貓頭,轉身離開。
地面上太宰治留下的水痕才要干涸,又被另一道水痕的覆蓋。
同時被兩個人叮囑“慢慢喝”的織田作之助拿起酒杯,在酒吧老板波瀾不驚的目光下推過去:“再來一杯。”
下了一整天的雨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天像破了個口,一盆盆水潑向人間,滿目皆是氤氳的白茫雨霧。
發尾滴落的水與雨不分彼此,用作保暖的衣衫在雨中化為濕冷的利器,緊緊貼在皮膚上,將人體最后一絲暖意吸走。
暴雨之中,山吹律理聽不到自己的呼吸聲。
越走越偏,路燈從一步一盞變為三五米才有一道黯淡的光,泛濫的河水沖擊堤壩,往常安靜的水域升起一個個起旋的暗流,卷入漩渦的枯葉眨眼被撕得粉碎。
她停在一根孤零零的路燈下,遙遙看見河堤邊坐著的人影。
太宰治坐在河邊的草地上,手里揪著一朵花瓣嫩黃的小花。
雨水順著他尖尖的下頜淌下來,滑進西裝領口。太宰治揪下一片花瓣扔進水里,嫩黃色的花瓣連掙扎都不曾有,瞬息間被河水吞沒。
“是她……不是她……是她……不是她……”
是她背叛、是她泄密、是她千里之外取人性命嗎?
太宰治揪著花瓣一點點地數,像是固執地非要得出一個答案不可。
港口mafia不是講證據的組織,哪怕有一點懷疑,太宰治都可以直接把人拎到審訊室。由他親自去審,沒有問不出來的話。
這次偏偏不成。
世上大抵總有些肆無忌憚無所顧忌的人,一切規則面對他們統統都要繞道,不講道理,沒有理由。
山吹律理是最典型的代表,何止是需要證據,哪怕抓到現場太宰治也要掂量掂量打不打得贏,值不值得因為一些事和她翻臉。
太宰治有證據懷疑山吹律理是臥底嗎?
沒有。
全是他一廂情愿的猜忌,她在夜間坊市分明一步未曾離開過他。
有證據證明她是蓄意接近太宰治、故意借機加入港口mafia的么?
沒有。
白嫖的人是太宰治,主動開口邀約的人是森鷗外,以約會為名義帶她加入與琴酒的商談這點她事先根本不知情。
太宰治的懷疑在大多數人、甚至森鷗外眼里都非常牽強,哪怕是他自己仔細回想,也覺得十有八九是他疑心太重。
可這一分異樣,始終耿耿于懷。
太宰治想不通,心情愈發地差。
雨水打濕眼睫,幾乎讓人睜不開眼,耳畔劇烈的雨聲與昨晚震耳欲聾的煙火炸響何其相似?
勾住指節的手指冰冰涼涼的,水袋中的金魚在交握的掌心下快活地吐泡泡,她臉頰邊掛著一枚赤紅鎏金的狐貍面具,煙火開始前還躲在面具后逗貓似的吻他。
夏日拉長曖昧的氣息,暖玉生香的氛圍流動在夜市的紅燈籠中,一脈安寧美好。
美好得讓人幾乎遺忘手染鮮血的事實,遺忘月色絕非僅是情人間的愛語,更是暴徒們的狂歡。
我在不高興些什么?太宰治問自己。
他明確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是“不高興”,不是警惕、畏懼、如臨大敵。
他在意的根本不是港口mafia與黑衣組織合作破裂。
“……沉溺于曖昧的只有我。真是,太遜了。”太宰治輕輕呼出一口氣。
他以為山吹律理是個戀愛腦,以為她陷在浴衣、蘋果糖和撈金魚的陷阱里出不來,以為她真心實意想和他一起看煙花,為第一次約會雀躍不已。
很多時候,是太宰治故意引誘山吹律理往綿云似的陷阱中走。
他隔著一道朦朧的門簾教她系浴衣的腰帶,耐心地排隊替她買一份甜甜的玉子燒,煙花綻開的那一秒,勾住她的尾指輕輕纏繞,十指交錯而握。
對付強大而不守規矩的敵人,要用計謀與細節一點點蠶食,攻心為上。
太宰治是這樣想的,也這樣做了。
他一手主導了這場完美的約會,即使稍有波折也依然達到了他預想中的效果。
系不好腰帶的少女第一次表現出難為情的一面,吃到新奇小吃后開心又依賴地跟著他的腳步走,蹲下身撈金魚時抬起的眸中全是太宰治的模樣。
她會在一次次引誘下將信任交付于他,山吹律理極致強大的力量會變為他手里的刀,他將如愿以償利用她直到價值耗盡——耗盡的那天,他會漠然把她丟開,往昔一切甜蜜皆是謊言包裝的苦果。
沒有什么好愧疚的,太宰治本來就不是個好人。
所以,即便他看錯了人,即便他被反將一軍,也是應得的報應。
太宰治手中的花瓣揪的只剩最后兩瓣。
“不是她。”扔掉一瓣。
最后一瓣花顫顫巍巍地墜在枝干上。
雨打得花瓣蔫蔫的,嫩黃色的小花像極了月白色浴衣上點綴的圖案。
再怎樣欺騙自己,太宰治也不能否認——某個瞬間,所有復雜晦澀的念頭都散去了,他看著煙火下眼睛明亮的少女,心里只有一個念頭:
她真好看。
那么漂亮,那么……不可信。
太宰治拿花的那只手緩緩向內收緊,花瓣即將在重壓下碾碎成泥。
照亮河堤的路燈燈光忽然暗了一片。
修長的影子從身后映來,籠罩太宰治的身影。
“不回家嗎?”
山吹律理站在太宰治身后,渾身濕透的少女立在暴雨之中,暗金色的眸子在群星隱沒的雨夜熠熠生輝。
太宰治向后仰頭看她,額發黏濕在臉頰邊,孤零零像在街邊流浪很久的貓,駐足在暖光的櫥窗外,將冷冰冰的肉墊貼在玻璃上,似乎這樣就能汲取櫥窗內虛假的溫暖。
玻璃是冷的,她的手也是冷的。
沒有遮雨的傘,只有另一只流浪的貓問他要不要一起走。
路燈靜默地照亮四周,河堤邊死寂般坐了很久的少年站起身,他脫下濕透的黑風衣舉在頭頂,撐開手臂讓身邊的少女躲進來。
白茫茫的雨霧遮住他們的身影,過了一會兒,城市中又亮起一盞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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