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鸮杵在那不動，頗有些桀驁不馴的味道。

　　“哎，”鴻羽一只腳剛踏過門檻，又轉過身回到自家兒子身邊。“你觀如今天下局勢，可有一國安穩無憂？人人都想著往上爬，我這些謀劃也不過人之常情。”

　　鴻羽一生戎馬，老年得子自是愛護有加。但他這種征戰沙場的老將也明白，自己余下的時間不抵兒孫半生，若是一味呵護，等自己撒手人寰之時，恐怕這鴻氏的天也就塌了。

　　故而在對鴻鸮的教導上，鴻羽極盡所能，不論是武學造詣還是文化底蘊都優于京城中無數世家公子，更難能的還是他在圣賢之下熏陶出的一顆赤子之心。

　　而這赤子之心，鴻羽第一次覺得它有些惹人厭煩了。

　　“大胤立于亂世之中，需要的不只是我們這些盡忠盡責的臣子。你所學，文官主內，養家國之生息，振國之面貌；武官主外，據蠻夷于荒野，受國之昌盛繁榮……而這一切最終都歸于何處？統籌者需得德才兼備！”

　　鴻鸮怔怔地盯著自己的父親，他不明白那個叫他恪盡職守的父親何處此言，他隱約意識到，剩下的話不會是他想聽的。但出于孝道，他也不能打斷了自己父親的話。

　　“我父兄隨先皇在亂世之中謀定太平，我亦在弱冠之年投生行伍。而今皇上還是太子之時，我鴻氏一族滿門武將，風頭一時無兩。先皇仁慈，對我們敬重有加，然皇上卻謹遵帝王之術，提防于各方權勢，對我鴻氏一族尤勝。”

　　“那年西北蠻夷驟起，于邊境肆虐，大有打入大胤之勢。你應當知道，過了橫在邊塞上的防線，這大胤內一群文臣儒將如何擋得住那來勢洶洶的蠻夷？吾父心懷家國百姓，主動請纓往西北去，他當時年歲已高，阿姊們和我自然是不放心的，定要隨他同去。沙場上刀劍無眼，我們躲過了蠻夷的刀劍矛戟，卻沒料到身后之人的暗算。”

　　鴻羽說完這些，深呼吸了一口氣。

　　他在陳述事實，不堪而又殘忍的事實。

　　“鸮兒，你所見如今大胤如何？”鴻羽平復下內心的激動，問道。

　　鴻鸮尚未能完全消化了自己方才聽到的有關叔伯們的歷史，在他耳中，鴻氏滿門忠烈，皇上也曾為鴻老將軍等人命喪沙場而痛不欲生。

　　“兒子不知。”

　　良久，鴻鸮才回了這么一句話。

　　而給與回應的，仍舊是他父親的一聲嘆息。

　　鴻鸮低垂著頭，將問題重新拋給了鴻羽：“父親以為如今的大胤如何？兒子聽聞皇上病榻纏身，五皇子和太子明爭暗斗。”

　　“你剛從塞上回來，消息倒也算靈通。”鴻羽輕笑，“皇上似是中了毒，在榻上躺了半載……他起初召我回京，本就是擔心我擁兵自重，想借機削去我的兵權。可不知為何，我回京后還未來得及面圣，便傳出皇上龍體抱恙的消息。這事情一拖再拖，就到了如今這般局面。”

　　“鸮兒，你說五皇子如何？”

　　鴻鸮對墨延昭有所耳聞，遂答道：“五皇子無治國之才，只是貪圖高位。兒子還聽聞五皇子不過是五皇子妃的傀儡，又借著五皇子妃為他創造的條件為非作歹，壓榨貧苦百姓。在他掌權的數月之間，大胤上下民不聊生。兒臣觀其，難擔重任。”

　　“是也。”鴻羽點頭應道，而后又問，“那你覺得太子又如何？”

　　“太子殿下尚且年幼，若是登基也不過淪為他人的提線木偶……”鴻鸮略有遲疑。

　　鴻羽十分滿意的點了點頭，雙手背于身后，走到主座之前。

　　“大胤之中不乏曠世奇才，可好馬尚需伯樂，更不用說朝堂之上文武百官需要為首的天子領袖。先皇德才有加，我鴻氏一族上下皆敬佩于他，昔日的皇上雖然對我鴻氏有所提防，可仍舊是一代明君。”

　　“但如今五皇子如你所言，無才無德，失信于民間，配不上皇位。而太子年幼，雖入主東宮，是為儲君。可先有自古立嫡長子的條例，太子他非嫡非長，難攏人心，又年歲尚淺，母族勢力也不足以震懾朝堂，就算斗得過五皇子，也難挑起重任。”

　　鴻鸮深知父親所言非虛，可他總覺得好似漏了什么，只張了張嘴，并未出聲。

　　“依為父淺聞陋見，這大殷的姓氏可以換一換了。”鴻羽語出驚人。

　　鴻鸮雖然仍舊不贊同父親的觀點，但確實覺著他所思所想十分在理。若是為君者，德不配位，那么有才能的人取而代之，又有何妨呢？

　　“鸮兒，即為男兒身，總該有所作為不是？”鴻羽見自己兒子久久不說話，只以為他是仍舊震驚于自己方才的言語，便出聲勸慰。

　　鴻鸮轉身，向著父親拱手作揖，機械的回答道：“兒子謹遵父親教誨。”

　　“你自己慢慢想吧！如今你還未見識到這時間本相，若是有一日你當真看清楚了，會明白的。”

　　鴻羽邊說著，邊離開了大廳。

　　鴻鸮目送著父親的背影，一直見他穿過外邊的酒池肉林，向外面走去。

　　“蘄春。”鴻鸮忽然喊道。

　　“公子。”蘄春應聲，從門外走進來。

　　“方才我同父親的談話，你可曾聽到？”

　　蘄春想著方才二人那般對話，連忙跪伏到地上：“屬下不曾聽到半分。”

　　鴻鸮皺著眉：“你先起來。”

　　“是。”

　　“我不懂父王所想如何，可我……”鴻鸮扶著一旁的紅木椅坐下，目光仍落在院子中，“你覺得，我該如何呢？”

　　“蘄春不知。蘄春不過是公子順手從死人堆里撈出來的孤魂野鬼罷了，腹中沒有半點水墨，腦中也沒有幾分兵家謀略。蘄春只知道，但凡公子所愿，蘄春必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蘄春是鴻鸮第一次隨著鴻羽上戰場時，從一堆面目全非的受難災民中撈出來的。他臉上全是錯綜復雜的疤痕，只有那一雙眼睛完好無損。說這話的時候，他那雙眼睛中似乎藏著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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