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快來。”

        一只臟兮兮的小手牽住另一只手，逆著寒風往前跑。

        跑了很久，很久。

        臟兮兮的小男孩唇瓣似乎在翁動，桑燭聽不見他的聲音，耳邊只有風聲。

        桑燭想張開嘴問一問，我們去哪里，你要帶我去哪里？可是嘴巴像是被黑面包堵住了，又硬又疼。

        好一會兒，小男孩終于停下了，他們停在一座垃圾堆前。桑燭本應該聞到刺鼻的異味，可是小男孩蹲在那里翻騰，她卻覺得熟悉。

        “姐姐。”小男孩在深處撈出來一樣東西，桑燭看出那是半罐營養液，已經開封過了，像是別人喝剩不要的，可他卻像個寶貝似的捧到她面前，說，“姐姐，你喝。”

        她是有個弟弟的，叫桑時。可是眼前這個男孩子的小臉被一團黑霧籠罩，他的聲音是那么遙遠，又是那么陌生，這真的是她的弟弟嗎？

        他生氣了。他質問她，“你為什么這么傻？”

        桑燭有些困惑，她怎么了？

        沒有臉的小男孩說，“你千辛萬苦乞來的黑面包，為什么要分給別人？！你想餓死我嗎？！”

        總覺得這話似乎在哪里聽過，而她的嘴巴里含著這句話的下半句，哦，她當時是怎么說的來著，“他太可憐了，我只是想救救他。”

        是哪里忽然一松，桑燭被堵住的嘴巴說出了話。

        小男孩更生氣了，“我們不是富人，我們不是慈善家，我們什么都沒有！你只有我了，姐姐，你為什么還要對別人好？！”

        桑燭皺著眉頭，說不出哪里不對勁，說的話像是她說的，又不像，好像是有什么強迫她說出口似的，做夢都是這樣的嗎？

        做夢？哦，原來她在做夢。

        那這個人是誰？為什么會出現在她的夢里呢？

        她又像是旁觀者了，見自己從身上掏出半塊黑面包，遞給了小男孩，“我給你留了的。你說得對，我只有你。我不會讓你捱餓的。”

        小男孩更更生氣了，他一把奪過黑面包，看也沒看，掰了一半就塞她嘴里。他抱怨，“你真沒出息。”

        桑燭的嘴又被堵住了，什么聲音也發不出來。

        小男孩問她，“萬一他是騙你的怎么辦？難道你就甘心受騙，然后餓死自己嗎？！你死了，我怎么辦？沒人給我找吃的，我死了怎么辦？！這樣你就開心了嗎？”

        不知是哪句話觸動了她，她的心里悶悶的，桑燭說，“我不會讓你死的。”

        “我會永遠保護著你，桑時。”

        桑時？他是桑時嗎？

        桑燭努力想要看清他的面容，似乎是意念過于強大，小男孩臉上的黑霧慢慢褪去，露出了臟兮兮的脖頸。

        小男孩又咬了一口黑面包，“這可是你說的，桑燭，你不準死。”

        桑燭想要抬起手，揮散他臉上的霧，可卻怎么也抬不起來。

        小男孩又說，他似乎在看她，“也不準再受騙。”

        “再說了，貧民窟的日子這么難，萬一你救的那個人死在咱們前頭，你的黑面包不就打了水漂了嗎？”

        桑燭卻不同意他的看法，“至少讓他多活了一會兒。”

        哦，嘴里的話怎么不受控制呢？

        小男孩氣得跳腳，“我怎么有你這么沒出息的姐姐？！”

        他站起來跑了，桑燭怎么抓也抓不住，怎么追也追不上，聲音怎么也發不出來。

        桑時拋棄她了嗎？桑時……桑時是這樣對待她的嗎？

        “姐姐，你好笨，但是沒關系，阿時會保護你的。”

        “桑燭，你不許救濟別人，你看看你的肚子癟成什么樣子了？！”

        “姐姐，阿時的營養液都給你喝！”

        “桑燭，你想死也不要拉上我！”

        “姐姐，我們這是去哪？阿時好害怕。”

        “桑燭，一會兒你一定要找機會帶我逃。”

        “姐姐，我希望你有很多朋友。”

        “桑燭，不要再被任何人騙。”

        “姐姐，你會帶我認識你的朋友嗎？”

        “桑燭，你要活下去，就算沒有我，你也要活下去。不是為我活，而是為了你自己。”

        “姐姐，不要忘了阿時哦。”

        桑燭睜開了眼。頭頂是灰蒙蒙的塵埃。

        【阿燭，怎么啦？】

        【阿燭的情緒波動很大，是做噩夢了嗎？】

        【哈哈，有什么還能嚇到阿燭嗎？阿燭可是能徒手斷臂的！】

        【對對，阿燭最厲害，做噩夢也不怕。】

        【噩夢退散～噗，噩夢退散～】

        桑燭垂著眼，呼吸里的氣味都不真實，“我做了個夢。”

        【我們知道你做了夢啦。】

        【是什么夢呀？】

        【阿燭，不要害怕。】

        【是噩夢嗎？】

        桑燭的眉一直擰著，“我記不清了。”

        【沒關系的，這很正常，我也記不清自己做的夢哦。】

        【你在講笑話？只有阿燭這種人類才會做夢了啦！】

        【阿燭很少做噩夢吧？】

        【你怎么知道是噩夢，阿燭又沒說。】

        【可是阿燭很不安啊。】

        【說起來，之前無緣無故死了幾只神經細胞幻，是因為阿燭最近的精神壓力太大了嗎？】

        【哇，你才在講笑話，阿燭怎么可能會有精神壓力？阿燭最沒心沒肺啦。】

        【就是就是，阿燭連療養艙賣了多少錢都記不住。】

        【但是阿燭最記仇啦，阿燭要寫書！】

        桑燭被他們吵得頭疼，同時卻也沒那么郁悶了，她翻身下了床，忽然想到什么，“我昨天讓杜萬干什么來著？”

        【讓杜萬幫你找弟弟啦！】

        【對啊，阿燭每次都讓杜萬去啦！】

        【哈哈，阿燭是不是沒睡醒？】

        桑燭的眉頭一點點蹙起，“我有弟弟嗎？”

        【你當然有啦！你每天都在腦袋里說要找弟弟，一天說八百遍，我們的耳朵都快起繭子啦！】

        【阿燭，你怎么可能忘記你的弟弟呢？就算你把我們全忘掉，也不可能忘記弟弟的！】

        【阿燭，他對你真的很重要很重要。】

        【阿燭，你忘記自己為什么要創建庫羅格了嗎？是為了你的弟弟啊——】

        【阿燭，你怎么了？】

        【阿燭最近總是這樣，腦袋都懶得轉了。】

        桑燭的心口似乎變得輕松了，她笑起來，“對，他對我很重要，我不會忘了他的。”

        “哦。”她的腦袋似乎還是有點不清醒，“他叫什么來著？”

        【桑時，他叫桑時。你的弟弟。】

        【阿燭，你總是說桑時有多可愛啦。】

        【對啊，阿燭，我們一直等著見到阿時的那一天啦！】

        【阿燭，你可不能掉鏈子哦。】

        【不過阿燭有時候也會說弟弟很兇很兇啦！】

        【阿燭這么好看，阿時肯定也好看！】

        總覺得他們的話題有點偏了，桑燭邁著步子往前走，“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忘了做？”

        【什么事情呀？找弟弟？】

        【請客吃飯？】

        【炸基地？搬空聯邦？】

        【拍賣療養艙？用儀器收買人心？】

        【寫書？】

        【給聯邦找點樂子？】

        桑燭捕捉到了那個字眼，“寫書。”

        【寫書呀，阿燭還起了名字呢，叫《桑燭n次深入聯邦培育基地炸毀全紀事》！】

        【好期待好期待！阿燭你要寫書了嗎？】

        【哇哇哇，我要捧場！我要當第一個看的！】

        【去去去，我要第一個看。】

        “嗯。”桑燭走到了簡陋的書桌前，落座，桌上放著幾只從實驗室搬來的筆，還有幾張紙。雖然說光腦完全可以承擔記錄任務，但是總還是有人念舊的。

        “我是寫在紙上好一點，還是在光腦上寫？”

        【光腦吧，到時候一發別人就能看見，不過阿燭要先注冊一個號碼哦。】

        【我覺得發在論壇上比較好哎。】

        【不不不，我覺得寫在紙上比較好啦，有儀式感哦，到時候一掃描就可以發上去啦！】

        【明明是光腦更方便。】

        【紙上有儀式感！】

        【干嘛要浪費紙張？直接在光腦記錄不就行了？】

        【可是那個伊萊斯也是用紙寫的嘛。】

        桑燭抽出了紙，“就用紙。伊萊斯有原稿，我也要有。”

        【哈哈，桑燭的勝負心還是一如既往的重啊。】

        【好久沒有能讓阿燭吃癟的人啦！】

        【可是阿燭的書也能賣到三個億嗎？】

        【星歷1024年10月15日，聯邦培育基地第一次開始抓捕寄生者，他們先瞄準的試點——是貧民窟。這里最無人管轄，也無公民媒體維護。或許，聯邦本身也沒有把這里當做自己的管轄區。一場悄無聲息的屠殺，開始了。】

        【阿燭阿燭，你寫錯字啦！瞄準的瞄左邊是個目字啦，不是日字，瞄準的準左邊是冫，不是氵，右邊是隹，不是住啦！】

        【還有管轄的管，是竹字頭不是艸字頭啦，管轄的轄右邊的害字中間是三橫，而且和下面不是連起來的！】

        【阿燭，屠殺的屠也錯啦，上頭是扁扁的尸，下頭是縮小的者，不是連著好幾道橫杠啦！】

        桑燭被它們吵得煩了，把筆一扔，“你們寫？”

        【阿燭，這是你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哦。】

        【對啊對啊，阿燭要自己寫。】

        【阿燭要努力，一定要超過伊萊斯！】

        【我們要做暢銷書榜第一名！】

        【阿燭不可以偷懶哦。】

        桑燭托著腮，在霧蒙蒙的燈影底下，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一會兒，燈滅了。

        【阿燭是不是睡著啦？】

        【天吶！咱們這么吵阿燭也睡得著嗎？！】

        【阿燭好厲害哦，我今天也對阿燭刮目相看。】

        【那我們要不要幫阿燭把錯字改掉？】

        于是無人的深夜里，桑燭的意識已經沉睡了，手指還在晃動。

        【沒有意識的阿燭，好重～】

        【唔，阿燭，你真的好懶。】

        ………

        桑燭住在地下室，側頂旁有個窗戶，如果是個晴天，光線便會眷顧此處。

        陽光在桑燭的鼻尖臉上輕掃，像在撫摸一個珍稀的寵兒。

        【阿燭阿燭，醒醒，杜萬和大衛都來啦！】

        【阿燭，快起床啦！】

        【阿燭好懶，還要賴床。】

        桑燭睜開了眼，頭頂是刺目的光，“我昨天是在床上睡的嗎？”

        【不是啦，阿燭懶到直接在桌子上睡著啦！我們廢了好大勁才把阿燭拖到床上的！】

        【對呀對呀，阿燭真的超級懶。】

        不再理會它們的聲音，桑燭推開了門，門外很是明亮，站著兩個高高瘦瘦的人影。

        她打了個哈欠，“你們怎么一起來了？”

        杜萬穿的還是那件灰撲撲的破衣裳，后頭的大衛也沒好到哪去，他們也就偶爾出任務或者去地下城的時候穿的稍微好一點。

        杜萬道，“我們有事找你。”

        他把后頭的大衛拽到前頭，大衛依言亮出自己的光腦，“經過排查，我們鎖定了一個人。”

        桑燭還是那副愛答不理的模樣，“什么人？”

        兩個人抬頭看她，杜萬嘴抽了抽，“你弟弟啊！不是你讓我們找的嗎？”

        “哦。”桑燭這才把目光投過去，眼睜睜瞧著大衛調出照片和資料。

        她的視線剛落在那張照片上，微微一頓，腦袋里似乎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好像哦，阿燭，這個人和你長得好像哦。】

        【十二歲？還是冬天出生的，算算時間也對上啦！】

        【到底是哪里像呢。鼻子，眼睛，還是嘴巴？】

        【說不上來哪里像，就是感覺很像啊，一眼看過去就像。】

        杜萬和大衛也說像，各個方面都像，所以拿過來給桑燭看看。

        桑燭盯著那張彩色證件照，好半天，開口道，“這個人在哪？”

        杜萬和大衛對視一眼，知道桑燭是動了親自去見一見的心思。

        但他們也沒有隱瞞。大衛將照片撥上去，指著資料上的文字，回道，“帝都。”

        果不其然，桑燭道，“我要去帝都。”

        杜萬攔住她，“萬一是陷阱呢？”

        大衛也道，“我們找了這么久都沒線索，突然冒出來一個人，還在帝都學院，確實很可疑。”

        要知道整個帝都都算是聯邦的地盤，是他們的巢穴，孤身深入并不是明智之舉。

        可是他們也深知攔不住桑燭，這一條消息，不管是真是假，至少是條線索。

        桑燭道，“就算是陷阱，我也要去。”

        ………

        帝都，聯邦總會。

        一位高官將手里的材料一扔，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這究竟是誰干的？！”

        秘書大氣也不敢喘，聽見問話，連忙去地上翻找，然后撈起一張遞了過去，“您…您看，這里有照片。”

        高官順著他的話音看過去，在那張牛屁股的照片上看見了一行標志，“庫、羅、格？”

        秘書連連點頭，“不出意外，應該是的。”

        高官氣得臉紅脖子粗，“他們庫羅格還真是能耐了啊！居然研制出了聯邦都沒實驗出的適合星球環境生存的基因牛？！”

        秘書補了一句，“不僅有牛，還有別的。”

        高官瞪了他一眼，“他們庫羅格何德何能，不過是剽竊的我們聯邦的機密！居然還敢賣？！你去，給我把市場上類似于這種的牲畜全都買回來！”

        秘書瞄了他一眼，問，“買回來之后呢？”

        高官想踹他，“送去實驗室！”

        秘書連忙領了任務退了下去，卻忍不住腹誹，基地里的基因技術都十多年沒有進展了，他們庫羅格都是搬的無用的老資料，就這能研制出基因牛，這算什么剽竊啊？明明是庫羅格自己的本事嘛。

        再說了，買回來送實驗室，呵，送實驗室干嘛？當然是分析數據了，分析數據干嘛？當然是自己當這個基因技術的開創人了！

        究竟誰是剽竊，他們都心知肚明。

        辦公室里。

        高官越看那些資料越生氣，他們庫羅格何德何能？！不過就是一群貧民窟里的孤兒，怎么成長得這么快？！而且這個獨自組織還放了話要站在他們的對立面，對他們的各種行為決策都要攪亂。

        一開始是渾水摸魚救人，現在直接炸基地，還處處把他們聯邦的臉皮往地上踩。

        庫、羅、格，桑、燭！你們等著！

        通訊顯示來電，高官看了眼號碼，按了接通。通訊視頻上立刻露出一個人臉。

        高官瞧見他，怒氣似乎消了些，問道，“滅燭計劃進行的怎么樣？”

        那人回道，“消息已經放出去了。”

        高官冷哼一聲，“為了這計劃，我可給你撥了不少資源，你不要讓我失望。”

        那人道，“您放心。她一定會上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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