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老師。”裴顏星很快發現了不遠處的季昀，向他走來。

        “啊？”她突然換了稱呼，季昀一愣。

        有多久沒被人叫季老師了，當真有點懷念。

        “支教期間，沒少賄賂孩子吧。”她調侃他。

        季昀沒解釋，兩人默契般的相視一笑。

        “沒想到你會喜歡這里。”季昀開口，這次旅行，裴顏星表現出的從容大方著實令他意外。

        “何以見得？”她反問。

        “看你和孩子在一起，挺開心的樣子。”

        “我這種人怎么會喜歡這里？”裴顏星自嘲，接著說下去“我只喜歡上了新品的lv門店，喜歡星級酒店的下午茶，喜歡摩天大廈頂層的旋轉餐廳……”

        “好好好”季昀及時打斷她的口不對心。

        “我的事都談妥了，天快暗了，早點趕路回市區休息？”其實村長剛剛盛情邀請他們住在家里，距離最近的縣城里也有一兩家旅店，可住宿條件都可想而知，他實在擔心她住不習慣。

        “嗯……”裴顏星點點頭，卻好像有些猶豫。

        季昀托起她的手，兩個人并肩沒走幾步，她停下來，眉頭緊蹙。

        “其實，那孩子剛剛問我，晚上能不能去她家里陪她……”

        “她奶奶去縣城賣貨了，要待上個兩三天，她父母又都不在身邊，家里就她一個人……”

        “她姐姐呢？”季昀邊問邊回憶，他記得這一家的情況，父親早逝，母親到城里打工后也一去不回，開始還有往家里寫信寄錢，后來便沒了音訊，只剩老人家領著低保，平時做點手工活兒，拉扯兩姐妹長大。

        他支教那年，妹妹還小不到上學的年紀，姐姐十三、四歲，洗衣做飯，家里什么活兒都需要她干，還要一邊讀書，著實辛苦。

        “不知道，總之這么小的一個女孩子自己住，我不放心……我們今晚就去她家住吧，明天一早再走。”裴顏星挽起季昀的手臂，堅定道。

        季昀被她拉近身旁，也沒回話，只低下頭笑了。

        “你笑什么呀…”

        “笑你不像自己剛剛說的那種人。”

        “…少調侃我，快帶路。”裴顏星在他的肩膀輕拍一下，兩個人斗起嘴來，倒像是相處多年的情侶。

        -

        這家人姓李，姐姐李梅，妹妹李香，小名丁香。

        日落時分，他們到了小丁香的家。家里是政府扶持新修的二層瓦礫房，乍一看環境還不錯，屋前空地屋后一片小菜園，西側有一間上了鎖的小棚屋，看得出年頭。

        “奶奶以前養了兩頭羊，開春遭病死了。”小丁香說。

        上天真無好生之德，也不眷顧苦命人，裴顏星心想。

        屋里的條件就簡陋許多，水泥地加上西北的氣候，灰大。兩人要住的房間在二樓，一張雙人木床，一襲棉被，一張桌子和小圓凳，便是全部的家具。

        兩人都沒說什么，裴顏星拿起墻角略顯稀疏的掃帚上上下下的打掃一遍，又接水抹了“家具”，順帶手撒些水在地上，緩解干燥。

        季昀則在一樓生火做飯，是清湯的青菜掛面，幸好先前買了真空裝的燒雞，切好擺成一盤，又從地里取了蘿卜黃瓜，簡單做點涼菜。

        吃飯時兩人互看一眼，好像在傳達些什么不成文的贊許，又不約而同的低頭，給小丁香夾菜。

        “姐姐她還好嗎？”季昀試探著問，六年過去，按年紀也該上大學了。

        “嫁到山那頭的村里去了，過年回來的時候肚子都鼓了，應該吃的好吧。”小丁香正抓著雞腿努力啃，兩個臉蛋紅紅的。

        “裴姐姐，我什么時候才能結婚呀。”

        一時間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十□□的少女，尚未到法定結婚年齡，就這么早早嫁人懷孕，成為妻子和母親。

        裴顏星心里不是滋味，面對小丁香的發問，更加不知該如何表達這種壓抑憤怒。

        “我們待會再吃好不好，聽話”季昀幫她放下雞腿，抽出紙巾為小丁香擦了手，溫柔又嚴肅“小丁香，結婚不是你目前應該期待的事。”

        “在未來的某一天，或許你會結婚生育，但我希望那是因為你想要，而不是你必須。”

        “即使到了那一天，也沒有任何人可以替你做出這個決定，包括你愛的人和愛你的人在內。”

        “而在此之前，我希望你能安全的成長，接受教育，享受平等與自由的權利。”

        季昀說的鄭重而緩和，每一個咬字都十分清晰，可小丁香畢竟還是個孩子，一雙眼睛里閃著懵懂，又重重點頭，好似聽懂了什么。

        “小丁香喜歡上學嗎？最喜歡什么學科。”他恢復輕松的語氣問道。

        “喜歡，我喜歡數學。”

        “哇，女孩子擅長數學，真了不起。”裴顏星接話，手托著腮，也像個孩子一般。

        “這是典型的性別刻板印象”季昀斥她，而后又轉向小丁香“那就祝你在數學中獲得成就感和快樂。”

        窗外已經天黑，一盞搖搖晃晃的吊燈點亮屋子，燈下三人的倒影映在小屋的墻上。

        像一家人。

        裴顏星吸了一口面湯看向季昀，就這么呆呆地盯了好一會，直到他轉過頭來。

        “怎么了？”

        “沒什么，就是突然覺得季老師的形象特別高大。”

        季昀只當是玩笑話，抬手點點她的鼻尖兒。

        飯后，季昀洗碗，裴顏星帶小丁香玩了一會兒又照顧她洗漱上床，講了好幾個故事才把她哄睡著。

        待到兩個人也洗漱完畢倒在床上，夜色已深，山間的風透過窗縫吹來一絲寒意，裴顏星鉆進棉被，只覺得整個人精疲力盡，很快便睡著了。

        夜里她做了一個夢，又回到童年。

        夢里的她站在百貨商場一間玩具店里大哭，哭聲中夾雜著母親的咒罵，說她不懂事、敗家子，質問她是不是為了買玩具故意弄壞東西的，又說她有心思不往學習上使，卻用在這種地方，真是壞心眼兒……

        她哭的喘不上氣，無從解釋。

        裴顏星自夢中驚醒，身旁的人仍在熟睡，她獨自走下二樓，到屋前的空地看星星。方才發現，其實這里的星空和那晚青海湖上空的一樣明晰細密，并無高低貴賤之分。

        山村的夜晚萬籟俱寂，只余風聲和絲絲蟲鳴，立在風中，裴顏星好像人被吹了個透徹。

        她一直以為要是有錢就好了，要是有錢就可以賠那個娃娃，母親就不會那么生氣。

        可其實她沒有弄壞那個娃娃，那個關節本身就是可以拆卸的，只是她當時不懂得，她因為害怕才哭，又因為被罵而哭的更厲害……

        原來她不想要玩具，只是想要一點愛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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