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路荺向安薄走來。

        醫院的走廊燈光很暗，重新照在他的輪廓上，下一秒那抹柔和很快消融在了光影交匯中。

        向日葵的花瓣此時也變得暗沉，花瓣透著淺淡的黑。

        安薄對上他陰沉沉的視線，伸出右手將花遞給他。

        此時，身后傳來滑輪滾動聲，和一道女聲——“唉？！路荺你來啦！”

        安薄余光看見淡藍色的護士服，那抹身影伴隨著聲音的拉近，出現在面前。

        她的眼角有很明顯的皺紋，此時輕微擠在一起，成了一個不太明顯的笑眼。

        “怎么不進去？”她仰頭示意路荺的身后，又道，“等你好久了。”

        安薄看向她暗示的方向，是剛才路荺停留的病房。

        路荺接過那束向日葵，婉拒道：“他現在應該不想見我。”

        護士撇撇嘴，數落般斜了他一眼，道：“誰讓你打得那么狠，下死手啊你！知不知道鼻梁差點歪了！”

        路荺道：“那您幫我賠個不是，我下次來看他。”

        “走了。”他看了眼安薄，走向電梯。

        安薄側身看了看護士，禮貌性地點點頭，又轉身快步走到電梯口。

        盯著顯示屏上紅色的下行箭頭，隨著推車的聲音遠去，兩人陷入一陣沉默。

        當層數到達5時，安薄道：“你剛才不是說，送到四樓嗎？”

        路荺：“碰巧送到這。”

        他回答的沒什么感情。

        “哦。”安薄也沒什么感情。

        他的視線飄到墻壁上貼著的各樓層分布圖，還沒看清就被路荺叫住——“進來了。”

        安薄只好邁步走進電梯。

        目標樓層在七樓。

        除了燈塔，醫院是島上最高的建筑，住院部一共九樓，門診六樓，科室齊全，床位永遠充足，除了醫生護士不多，其他服務倒也算完善。

        安薄站在角落，下意識摸了摸褲縫。

        七樓是神經外科，他們來到一間雙人病房。

        安薄站在門口，聽到里面傳來歡迎聲。

        “哎呦！大忙人來了！”

        “又是給我的花，還得是我兒媳婦。”

        “你可享福了。”

        “……”

        安薄背過身靠墻，左手不自覺地收緊，死死抓著身側的長褲布料。聲音在漸漸模糊，耳邊不斷加重的是胸腔里的心跳。

        他無法忽略鼻腔里不斷涌進消毒水味，甚至早在某個時刻融進他的血液，然后失控地外溢，覆蓋住皮膚。

        那股窒息感再次襲來。

        深呼吸幾秒后，他聽到路荺的聲音。

        “兩位阿婆，我先走了，記得好評。”

        像是從水中回到地面，安薄瞬間回神，松開微微顫抖的左手，用力拉了一下褲子上的褶皺。

        下一秒，房門被打開，光亮逐漸擴散，直到被一道陰影遮蓋。

        路荺站在他右手邊，無言地看了他一會兒。

        安薄將手背到身后，小聲道：“怎、怎么了？”

        像是提醒，路荺不著痕跡地看向他褲縫處的褶皺，無故道：“你要是累了我可以先送你回去。”

        “我不累。”安薄不解，也好奇他接下來的去向，“還要去哪里嗎？”

        路荺沒有直接回答，反倒是問：“你喜歡小孩子嗎？”

        安薄眨眨眼：“還可以。”

        路荺點頭了解，轉身離開，“之前不是問幼兒園嗎，順便去看看。”

        “哦……”安薄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道，“你也……喜歡小孩子嗎？”

        路荺停下腳步，站在原地不出聲。

        安薄抿抿嘴，覺得自己說錯了話。

        十秒鐘后，路荺微微偏過頭，道：“我最討厭小孩子。”

        說完他繼續向前走了，安薄愣在原地幾秒，也慌忙跟上他的步伐。

        離開醫院時，陽光沒再那么刺眼，車門把手略微發燙。

        安薄也看向他——或許是工作的原因，他胸前有一片水痕，將原本的淡藍洇得有些透明，能看到肉色的皮膚。

        想了想，他掏出一片紙巾，遞給路荺。

        路荺垂眼，一頓，接過，道：“謝謝。”

        坐上車后，路荺轉眼看見安薄的長袖襯衫，問道：“你不熱？”

        安薄坐直身體，目視前方，道：“我不熱，謝謝。”

        路荺沒再說什么，默默打開了車內空調。

        引擎聲響起，他們沿著外環線的柏油馬路向小島深處前進。

        安薄隱約聽到陌生的聲音，他低頭看向出聲孔，是一男一女的聲音，播音腔，但他記得之前明明都是輕快的男聲。

        他意識到平時的電臺好像換了對搭檔。

        他們不再日常閑聊，反倒是嚴肅地談論一些類似新聞的東西。

        男聲：“最新消息，今天上午相關部門出臺了有關‘月亮島’捕魚限額最新文件，將之前七個小時的出海捕魚時間下調至五個小時，同行船只限量，總可捕量暫未變動，具體實施日期定位7月25日。”

        女聲：“關于這次變動，島上居民反向劇烈，漁民近三日出海頻率較之前相比有顯著提高，有關這一現象，我們來聽當地記者的報道……”

        電流聲響起，路荺換了個頻道。變成了流行音樂，稍稍緩解了氣氛。

        沉默中，安薄想了想，道：“不是說要簽反對書嗎。”

        “他們簽他們的，”幾秒后，路荺若無其事般道，“跟我沒關系。”

        安薄問了點別的：“你也出海嗎？”

        路荺：“之前出過。”

        “有意思嗎？”

        “跟一群老頭聊天而已，要不是給的多，沒人愿意去幫忙，”他停頓一下，看了安薄一眼，“怎么，你想去？”

        安薄搖搖手，迅速道：“沒有，我就是……問問。”

        路荺從方向盤上移開左手，拿出那個記事本遞給安薄。

        安薄接過，找到待辦事項，將之前幾個打上勾，以示完成。

        才不過幾個小時，他已經可以熟練掌握這項工作了。

        他就勢向前面翻了翻，發現每天的訂單量基本都在20至30之間徘徊。

        “每天都很多訂單嗎？”安薄問。

        “不算多吧，”路荺向后順了一把頭發，額前落下幾根碎發，“但基本都是醫院。”

        安薄沉默一會兒，道：“那……”

        話沒說完，視線里驚現大片綠色。

        像一瞬間瘋長的藤蔓，從前方撲面而來，直到整輛車都淹沒在綠色的海洋。

        ——是森林。

        安薄記得與之類似的地方，他去過，路荺說島上有很多這樣的森林，只要找對路線，就會成為快速通往某一處的捷徑。

        與此同時，路荺低聲提醒道：“坐穩了，別說話。”

        安薄不解地看向他。

        一秒后，一陣劇烈的顛簸襲來。

        安薄下意識倒吸一口氣，一只手死死攥住安全帶，另一只手握住門把手。

        手掌接觸的地方泛白，身體后仰，全身處于緊繃的狀態。

        綠色的樹葉影子落在他身上，被動地接受飄動，搖搖欲墜，然而一切都不受它們控制。

        半分鐘后，晃動平息，連同車速明顯降緩。

        “你沒事吧？”路荺的聲音傳來。

        安薄遲疑地點了點頭。

        他依舊保持著剛才的動作，力道不減，甚至絲毫沒有感受到掌心處摩擦擠壓而產生的奇怪觸感。

        安薄看向窗外——剛才經過的地方屬于未開發區域，地面泥土凹凸不平，樹根縱橫交纏，有的高于地面，形成不大的坑陷。在它們之上，生長著顏色不一的藤蔓群，一部分被深埋，被吞沒，一部分與鮮綠色的苔蘚融為一體。

        想起那黏膩柔滑的觸感，安薄抖了一下，稍稍松了些手上的力度。

        所以，這個捷徑，是不是冒險了一點？

        這句話他當然沒有勇氣問出口，或許是他想起，曾經有人告誡他，永遠不要質疑司機的技術，否則會有想不到的后果。

        只是分神片刻，遮蓋視線的綠色逐漸后退，視線再次開闊起來。

        靠近安薄一側的窗外，立著一個指示牌，上面用粉紅色的字體寫著——“青蘋果幼兒園”。

        “咚”的一聲。

        短暫的震顫，車輪重回柏油馬路。

        離開那片森林，屬于人類生活的城市街景映入眼簾。

        不過建筑物并不算多，只有零星幾個散落在街道兩頭，中間所包裹的，是一處寬闊的沙地。

        沙地面前被白色的鐵欄桿所保護，身后矗著一座不算小的建筑。

        門口似乎有誰在等候。

        幾乎是在安薄看清她的同時，對方也激動地揮手示意。

        大門敞開，路荺把車開到沙地上，車停后，他快速下了車。

        安薄無暇思考，跟在他們后面。

        “什么情況？”路荺詢問道。

        幼兒園老師蹙起眉，也是不解道：“下午那陣子黑板突然掉下來了，然后燈管也不亮……”

        “要不是老張他今天出海了，怎么也不能叫你干這種活。”

        像是想起什么，路荺回頭看了安薄一眼，道：“不要亂走，結束后我去找你。”

        安薄點點頭。

        穿過那片沙地，他們進入小屋內的走廊。

        一股清甜的蘋果香瞬間侵占鼻腔。

        安薄抬眼望去，淡綠的墻壁天花板上配色亮眼的手工裝飾品，上面大多畫著小動物，也貼著一些孩子們的照片。

        走到一半時，他忽地停下腳步。

        像是被吸住了行動，他情不自禁地透過窗戶，看向教室里的角落。

        看清那件東西后，安薄微微睜大雙眼。

        他剛進來時就注意到了。

        那是折磨他許久的東西，也是他前往這座島的原因。

        安薄慢慢走進教室，站到那個物件面前。

        盡管是他不經常使用的款式，無論外廓，棱邊，構型，或是螺釘的位置——安薄再熟悉不過。

        但和他記憶里的太不一樣。又小又破舊，上面劃痕頗多，但卻是溫馨的淺棕色，甚至還雕刻著花紋點綴。

        無意識般地，他坐了下來。

        在“度假”的第四天，安薄又回到了鋼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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