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安薄靜靜坐在醫院的長廊上。
四周都是哭聲,透過墻壁傳進他的耳朵里。
那聲音滲進身后的墻體,層層過濾,最后只剩下嗚咽。飄蕩在空氣中,落入酸澀的心臟。
十分鐘前,醫院里來了很多人。
大多數人安薄都不認識,也許之前有見過一面,他們滿面愁容,甚至淚水不由自主地落下。
哭聲填滿了平淡的空氣,開始懷念已經逝去的靈魂。
接著,他們抽泣,嘆息,流淚,然后沉默。
安薄看向一旁的路荺。
從意識到老杜離開的那一刻開始,路荺沒說過話,他只是和平常一樣,面色淡然,沒有流淚。
他冷靜得像是早就習慣了這種事情。
安薄感到難過。
雖然他才認識杜才中沒幾天,雖然他們并不熟,但是,死亡本身就是悲傷的事情,上一秒還能動的軀體、聲音,都已經不復存在。
半晌,在一片哭聲里,路荺道:“回去吧。”
安薄看向他,道:“好。”
除此之外,他不知道再說些什么。
路荺拉過他的手腕,面無表情道:“走了。”
安薄想安慰路荺,讓他不要難過,盡管他看上去毫無波瀾,但誰會信呢?這太奇怪了。
回去的路上,安薄看到濃黑的森林,路燈只是擺設,整個月亮島都沉浸在令人恐懼的黑暗中。
仿佛直截了當的坦白著,接受吧,這就是個悲傷的地方。
這里沒有理想,沒有未來,完全被絕望裹挾,人們都只能活在過去。
安薄輕輕叫了路荺。
路荺“嗯”了一聲。
“你還好嗎?”安薄問。
路荺停頓了很久,他始終看向前方,車進入樹林間,車前燈的反光下,安薄看著他朦朧的臉,聽到他說:“我還好。”
路荺這樣的狀態持續了三天。
三天后,墓園里。
墓園很大,很廣,墓碑排列整齊,只有黑白兩種顏色。不遠處,有一個很小的、純白色的教堂。
綠草包圍著它們,就像一張巨大的床。
在這里,新增加了一塊墓碑,主人是杜才中。
那上面沒有照片,只有名字,和他的身份。
安薄穿著前幾天拿來的正裝,路荺穿的也很正式,同樣的白襯衫,黑外套。人的身上在此時只有黑白兩種顏色,這里滿是悲傷的氛圍。
上午十點。
在經過一輪禱告后,眾人來到墓園一一獻花。
行走中,安薄聽到幾句閑話——
“也不看看是什么日子,這孩子又喝酒。”
“你怎么知道?”
“身上那味就像泡酒缸里似的……”
安薄站在一旁,看著獻花的整個過程。
杜克也走到他旁邊,冷冷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安薄揉了揉鼻子,確實是一股酒味。
“你們很熟?”他突然開口道。
安薄心重重跳了幾下,慌亂地看了他一眼,還沒來得及回答,就看見路荺走來,插在他們中間。
杜克瞥了路荺一眼,冷冷道:“哪都有你。”
路荺沒說話。
他們站在角落,很久都沒再說話。像兩個陌生人。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嗎,”杜克看著來往的悼念者,暈乎乎地道,“我在想,當年你阿公去世的時候你是什么心情。”
他看了一眼路荺,繼續說:“會不會也像現在這樣,一點波瀾都沒有。”
路荺平淡道:“現在輪到你了,看來你和我差不多。”
“他又不喜歡我,”杜克說,“你很驕傲?”
路荺吸了一口氣,道:“別那么幼稚。”
“我說什么了?不愿意聽啊。”杜克道。
他笑了幾聲,道:“聽說老頭走之前你給他彈吉他了?”
路荺沉默。
杜克冷笑著抖了抖肩:“當初你不是發誓了嗎?這輩子都不再碰吉他,你那寶貝吉他呢?被你摔了?”
“其實你有沒有想過,”路荺站直身,眼神渙散地看著前方,“老杜不光是想聽我彈。”
杜克一愣,道:“什么?”
路荺看著他,視線滑到他下垂的手臂,短暫的凝視后,又重新抬頭,沉聲道:“太遺憾了,你沒辦法彈了。”
安薄看向路荺,被他的話震驚到。
杜克的表情一下子認真起來,他死死地盯著路荺,眼眶肉眼可見地變紅。
路荺:“與其這樣混日子,沒完沒了地喝酒,你不如想想自己。”
“我不打你,上次的事情我道歉。”他停頓幾秒,繼續說,“你應該考慮考慮,酗酒解決不了任何問題,老杜已經走了,你……”
“你算什么東西!”杜克大吼著打斷道,他的聲音尖利,毫無顧忌地放大在墓園里。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就像在平靜的臺風眼,一下子被推到風暴邊緣。
“連自己親阿公最后一面都沒見到,兩年不回家就為了那把破吉他,你真他媽有種,為了錢他媽的什么都不在乎!”杜克口無遮攔地罵道,他似乎已經失去理智,整個人猙獰又可怕。
幾個人聞聲上來勸阻,試圖結束這場毫無緣由的鬧劇。
他們拉住杜克,生怕他在這種場面揮起拳頭。
杜克的身體前傾,狠狠揮開他們的手臂,眼里紅得不像話,“你爸媽因為你死了,你阿公也是,你他媽回來干什么?!”
安薄聞到濃烈的酒氣。
“你愧疚嗎?真他媽可笑,你休學都是你活該,得意忘形的是你,該死的人也是你!”
安薄顫抖著,下意識拉住路荺的手臂。
他強忍住淚水,對路荺說:“走吧,我們走吧。”
那聲音微弱,絲毫抵擋不住杜克的發瘋。
路荺沒動,他靜靜地站著,漠然地接受這一切。
“昆西說得沒錯,你就是殺人犯,你他媽活該!!”
他咆哮著,然后跪下,仿佛失去力氣般,嚎啕大哭。
阿婆走了過來,將路荺拉開,他們走到教堂門口,那里四處通透,只有幾根柱子支撐。安薄看到,她抱著他挺直的身體,泣不成聲道:“不是你的錯,阿荺,不是你的錯。”
這話重復了一遍又一遍。
安薄站在原地,覺得呼吸困難。
他想起在酒店的那晚,路荺也是這樣告訴他,不是他的錯,只是命運如此。
可事實上,安薄因為這樣的命運噩夢纏身,他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一切都由他造成。
而現在,哭聲就在耳邊,噩夢重現。
安薄不止一次地想——
如果那天他沒有忘記拿上自己的樂譜,如果他沒有要求返程,如果可以躲過那場車禍,就不會發生那件事,他的母親不會罵他去死,也不會像現在這樣,他也許根本不會來到這里。
他無法原諒自己,路荺也是。
所以是路荺在贖罪,他苛責自己,選擇休學,選擇放棄吉他,留在自己的故鄉,哪也不會再去。
他寧愿一輩子待在島上,也不愿意面對未來。
“滾!”杜克掙開拉扯住他的人,急促地喘息著,“離我遠點!”
混亂消失,周圍的交談聲依舊,他們陸陸續續準備離開。
安薄走到路荺面前,看著他一點點順著阿婆的背。
他們只是沉默。
像是座雕像。
安薄的眼淚無聲地流下,陽光刺眼,比眼淚都要滾燙。
這注定是個難眠的夜晚。
晚上,安薄保持著一個姿勢,在書桌前坐了很久。
他看著手機里裴吉利的信息。
那是一張海報,路荺看到的比賽海報。
主要關于明年六月的柴可夫斯基國際音樂比賽。參賽者人數很少,除了安薄,還有一個同年級的男生。
安薄知道他,他們經常在比賽中相遇。上一次的國際比賽里,那個男生進了前三。
然而裴吉利并不喜歡他。
說他傲慢無禮,還經常耍小聰明。
安薄當時什么都聽不到,他只知道,那個男生有絕對的實力,而他很難追趕得上,于是,他便開始自殺式的練琴。
放下手機,他仰了仰頭,看到昏暗的天花板。
路荺就在天花板的對面,不知道他睡沒睡,是否還醒著。
不知道看了多久,安薄站起身,拉開落地窗的紗門,抬腿準備出去。
可就在那一瞬間,一道聲音落入耳中。
很輕很輕,又特別近。
安薄下意識地抬頭,看向那扇窗戶。
很快,他愣在原地。
閣樓的窗戶敞開,聲音正從那里傳來。
那是路荺的房間,是吉他的掃弦聲。
安薄扶著欄桿,望向那里,黑暗的空洞里是一個擁有旋律的世界。
曲速很慢,柔和卻哀傷,是《moonriver》,那首月亮河。
安薄聽了一會兒,垂下頭,看向遠處的風景。
光亮稀疏,除了蟬鳴,沒有其他的聲響。
明明早上才陷入悲慟的哭泣和洶洶的爭吵,夜晚卻是如此寧靜。
安薄想起老杜,在那張病床上,回憶浮現眼前,他甚至還記得老杜的聲音,以及路荺重新拿起吉他時他眼里的淚光。
老杜是開心的,他由衷感到欣慰。
盡管那是最后一曲,他也并沒有離開很久。
吉他聲飄向窗外,一陣風吹過,將它帶向遠方。
希望是天堂的方向。
那晚,安薄聽著路荺彈了一夜的吉他。
遠處什么也沒有,只有淡淡的月光,籠罩著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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