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窗外隱隱約約有亮光落到床上。
接著是一道雷響。陰沉沉的,像是災難的前兆。
路荺移開視線,轉回頭,將雙手壓在腦后,眼睛直直地盯著天花板。
又一道雷鳴,緊接著是驟然落下的雨聲。
“最近天氣不穩定,”路荺說,“你自己出門記得帶傘,或者給我打電話!
安薄蹭了蹭枕頭,小聲道:“我也沒地方可去……”
路荺問:“你今天去干什么了?”
“拿了合唱比賽的碟片,”安薄說著,他右手撐床,坐起上身,拿過床尾的背包,將里面的照片和碟片遞給路荺,“還有照片。”
路荺抽出一只手,接過。
他將照片舉在眼前,借著暗色的燈光看了一會兒,重新還給安薄,順便問道:“你開過自己的音樂會嗎?”
安薄頓住,接著搖搖頭,道:“還沒有過!
路荺似乎有些詫異,偏過頭垂下眼看向安薄,“你一直都在參加比賽?”
安薄理所當然地點點頭。
他一臉單純,也許是不明白,也許是覺得這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那你一般都彈誰的曲子?”路荺繼續問。
安薄道:“肖邦的,還有貝多芬,老柴和舒伯特的比較少!
路荺停頓幾秒,道:“德彪西呢?”
安薄沒有說話,他默默躺下,和幾分鐘之前同樣的姿勢,只不過這次,他不知道說些什么。
雨聲驟急,打在輕薄的窗戶上,安薄聽著噼里啪啦的聲音,以為有顆炸彈已經在他心里炸開。
半晌,他稍微動了動手指,輕聲道:“我彈不好他……”
想了想,他繼續道:“可能是后遺癥。”
路荺安靜地聽著,忽然道:“那換一個吧,換一個你喜歡的!
安薄頭抵著枕頭,蹭了幾下,那是搖頭的動作,“沒關系的,現在已經好很多了,一開始我連聽都不敢的。”
外面,震耳的雷聲毫無秩序地響起,光亮一閃一閃,照在他們身上,像是威脅,又像是為了附和這微妙的氣氛。
路荺看著他,道:“你害怕嗎?”
安薄眼睫微顫,搖了搖頭,手指無意間握成拳。
他不知道路荺所指的是什么,可能是那場車禍,也可能是外面的雨。
安薄看著他,在一片昏暗中,路荺的眼窩微微凹陷,光線在那里留下陰影。
他輕聲問:“你為什么喜歡那首曲子?”
路荺道:“像你說的,我也有后遺癥,唯一能讓我平靜的……只有《月光》!
“然后我突然就想通了!彼溃拔乙氐竭@里,接著就辦了休學手續!
安薄呼吸幾下,垂眼,說:“我跟你相反,它讓我焦躁。我總是做噩夢,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哭……”
路荺睜著眼睛看向空白的天花板,他沉默許久,道:“別想了,做噩夢我叫醒你,睡吧!
安薄沒能睡著,他一動不動地看著路荺,也許沒在看,只是把視線放到他身上。
這樣興許就不會再做噩夢,他處在現實空間,而身邊就是路荺。
——一個對于安薄比較復雜的人。
路荺會將他叫醒,他不用再害怕夢境。
安薄最終在午夜閉上雙眼,在他平穩的呼吸聲中,路荺默默睜開眼睛。
他等了一會兒,似乎是在確認什么,輕聲喚道:“安薄!
安薄沒有反應,他已經睡著了。
路荺側過身面對他,床鋪松軟無聲。
在逐漸變小的雨聲中,路荺的目光劃過安薄的輪廓、五官,還有那細軟的頭發,他靜靜地看著,然后,伸出右手,劃著床單向前挪動,握上安薄的左手。
安薄的手指條件反射地顫了顫,一整晚都被路荺牢牢握在手心里。
第二天清晨,安薄醒來時,身邊早已沒了路荺的身影。
他猛地坐起身,迷茫地看著眼前簡陋的房間,醒了醒神。
周圍寂靜萬分。
除了他自己的呼吸聲,似乎沒有其他人的存在。
安薄心跳加快,他迅速穿鞋,走下床來到客廳。
——還是不在。
安薄徑直走向門口。
搭上門把手的下一秒,從外面推進來一股力道,將他推得向后退了幾步。
待看清來人,安薄舒了一口氣。
路荺從外面回來,看著眼前站立的人,道:“醒了,去不去港口?”
安薄看了眼墻壁上掛著的時鐘,早上五點,“是要去拿花嗎?”
路荺:“嗯。”
安薄欣然同意。
早上五點半,路荺和守門老大爺交了班,開車駕駛離開了天文臺。
安薄拿著已經洗好的飯盒,在副駕駛上坐得筆直。
駛出坑洼遍布的森林,天空明亮,昨晚的風雨似乎只是一場離奇的夢。
安薄仔細看去,月亮還掛在天上,像是摻了膠水的白,攪拌得并不均勻,很快就要與天空融為一體。
遠處傳來汽笛的聲響,港口一如既往的空曠。
大海的波浪此起彼伏,仿佛微型的山峰。
路荺將車停下,瞇眼看向海面上駛來的貨船。面包車兩側車門通透,安薄坐在小板凳上,感受海風將他的頭發吹起,碎發落到臉上,一陣細癢。
等待期間,很多漁民來和路荺打招呼。
他們幾乎都會問一個問題:“晚上出海來不來?”
路荺也只會回答兩個字:“不了。”
然后他們遺憾離開,有人試圖再爭取一下,路荺的答案始終不變。
貨船進港。
老唐在上面沖他們揮手。
路荺接過他拋下的船纜,將它綁在系纜樁上,船身緩緩靠近。
接著,老唐落地的第一句話就是——“晚上出海來不來?”
路荺蹙了蹙眉,“你怎么也問這個?”
老唐說:“出海群里老師傅都在說,你沒看啊!
路荺根本不想理他,淡淡道:“不去!
老唐嘿嘿笑了兩聲,看到安薄,湊過去問:“小孩你去不去?別管他,出海很有意思的。”
安薄眨眨眼,搖了搖頭,道:“我不去,我不會游泳!
“不用你下水,你就負責查數!崩咸平忉尩,“你一直坐著都行!
安薄張了張嘴,剛想說話,就被路荺陰沉沉的聲音打斷,“他不去,別啰嗦!
“嗐!”老唐無奈地聳聳肩,轉身回去搬花,走到路荺身邊,他說:“你管的可真嚴,什么事情都要嘗試一下才知道有沒有意思!
路荺面無表情道:“那你千萬要活著回來!
老唐“嘖”了一聲,不愿意跟他說話了,于是轉身對安薄說:“這脾氣你是怎么忍得住的?”
“他……”安薄看向路荺的背影,“脾氣也不壞啊。”
老唐驚呆了。震驚過后,他便深深嘆口氣,道:“算了,你們年輕人的世界我不懂,我回避。”
一整個上午在沉默中度過。下午的時候,安薄跟著去送了幾個小時的花,經過文化館時,他讓路荺停了車。
剛才決定的,兩天后在這個文化館,安薄要彈鋼琴給他。
算是實現之前的諾言,也算是某種執念。
而現在,安薄需要練習。
他太沒有底氣了,關于德彪西,關于那首《月光》。
在他還小的時候,這段旋律總是出現在那個空曠的家里。
他坐在凳子上,看著靠近窗邊的三角鋼琴,和琴凳上那抹優雅的身姿。
直到有一天,他需要自己去彈。
老師在他身邊大聲地叫喊著:“慢一點!我說,你慢一點!音都飛了!”
安薄被嚇得不敢出聲,只能顫巍巍地按下琴鍵。他已經很慢了,每次練習他都很認真地消化這首曲子,卻依舊被斥責,從未達到及格的標準。
沒過去多久,那個老師便不再教他了。
安薄始終都記得,老師離開的那天,對著他的母親說:“您的孩子彈琴沒有感情,只是機器,機器您懂嗎?他的每個音都準確,但這根本不是藝術,如果只是為了比賽,我不建議他繼續下去。”
那天安薄哭得很可憐。
他的內心受到了天翻地覆的打擊,最令他崩潰的,是母親嚴厲的目光。
然后,在深夜,有一個人坐到了鋼琴前,彈奏出了《月光》。
安薄最不擅長的曲子,也是永遠也無法甩脫的噩夢。
文化館的鋼琴位置不變,它一直都在那,在黑暗里,等待彈奏者的出現。
安薄坐在琴凳上,雙手浮在上面。他大口呼吸,心跳加快,用力眨了眨眼睛,接著,他抬起頭,看向頭頂那炙熱的燈光。
下一秒,音符被彈響,熟悉的開場回蕩在空無一人的演奏廳。
他停頓了很久,已經脫離原譜的節拍,但他早就不在乎了,只要能彈,只要不去想,他一定能彈出來。
但是——
為了什么呢?他這樣做是為了什么呢?
安薄想到昨晚的聊天,狹窄的床上,燈光落在路荺身上,將他的輪廓深深印在心里。
就在那一刻,安薄突然意識到某種東西,空虛而又荒唐的東西。
——纏繞在他和路荺的身上,讓他們害怕、逃避、滋生出不切實際的想法。
一定是有原因的,所有的厭惡,躲閃,在到達臨界點的那一刻,像雨水一樣流淌在心里。
在這座悲傷的島,縹緲的月光下——
一切始于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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