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之螢坐了下來，學(xué)著小狼的樣子看向遠(yuǎn)處。

        胡雪林的小丘不高，勝在小溪環(huán)繞，流水潺潺。彼時第一道光升了起來，投落成洋洋灑灑的碎金，卷在波紋中順著風(fēng)送到了人眼前。

        再然后，一輪明日猝不及防地跳了出來，帶著絢麗，帶著希望。

        在滿世界的安靜中，余之螢忽然喊了一句“小家伙”。小狼迅速轉(zhuǎn)頭，滿目印著朝霞與疑惑。

        余之螢問：“先前你的明霜雪是藏在哪里帶過來的？”

        小狼一呆，似乎沒反應(yīng)過來這個問題，好半天才理解這人說的是什么。

        一陣瑣碎聲音，他的爪子上出現(xiàn)顆珠子：“放在這里面。”

        那顆珠子玲瓏剔透，日光下泛出耀眼光芒，余之螢一眼便認(rèn)出了這是價值連城的極品鮫人淚。

        小狼見人沒有說話，還一直盯著珠子看，于是又解釋了幾句：“以前很餓的時候我去海上砸洞，抓到過一種奇怪的魚。”

        它們很膽小，隨便嚇一嚇就會哭，哭的時候還不停掉珠子。那些珠子劈里啪啦地砸在冰面上，聲音很好聽，在太陽下有點像明霜雪的花瓣。然后他就讓那些魚哭了好多好多，檢查過每一顆都好看以后就把魚放走了。

        “后來我發(fā)現(xiàn)里面有空間，就一直用來放東西。”

        撐頭半靠在樹邊，余之螢垂著眼安靜地聽，聽到后來不禁笑了起來：“鮫人生得那般美麗，你竟然忍心欺負(fù)它們？”

        小狼收起東西又坐好，對余之螢的話很不理解：“它們不能吃，也不好看。”

        余之螢這回直接笑出了聲：“整個浮元大概也就你這么講了……”

        說到一半他又停下來，不知想到了什么，眼里的笑意變得遙遠(yuǎn)而又懷念：“不對，還有一個人。”

        小狼扭頭：“誰？”

        余之螢沒有馬上回答，而是起身慢慢坐到了他旁邊，然后話鋒一轉(zhuǎn)：“你覺得我年輕時候是個怎樣的人？”

        小狼又呆住，下意識開口：“你現(xiàn)在也很年輕……”

        這回輪到余之螢一愣了，甚至瞬間有些感慨，真是很久沒人這樣講了。

        忍不住伸出手指點了點對方軟軟的鼻尖，他柔聲道：“果然是涉世未深的小家伙，識人不清。所以是怎樣的呢？”

        胡雪林的風(fēng)很冷，吹得自己鼻子凍住了。這人的手指那樣熱，小狼想了想，往后退開一點，兩條腿搓地，半天才吐出來兩個字。

        “好人。”

        又是一聲撲哧，余之螢五指張開又收攏，佯裝著朝他攻擊：“我從前可是很兇的。”

        小家伙顯然沒反應(yīng)過來，下意識舉起前腿去擋。覺察到對方動作有些軟，說出的話也沒什么氣勢，于是他又懵懵地停在那里。

        余之螢呼出口氣，慢慢道：“很多年前我趁著師父閉關(guān)前往什妄海，在那認(rèn)識了個跟你一樣會說鮫人不能吃、不好看的劍修。就是那個故鄉(xiāng)是明霜雪的故人，還記得嗎？”

        方解記得。

        “當(dāng)時我們因為爭搶明霜雪打了一架，然后我輸了，非常生氣。”

        往后許多年每每回想起那時自己的所思所想，余之螢仍能感到難為情。

        年少輕狂時不知天高地厚，覺得冰洲與自己天賦類同，怎么就能更厲害？

        “我將他視作此生唯一勁敵，發(fā)誓有朝一日要把人按在身下乖乖道歉，然后再給我送上一朵明霜雪以表敬意。”

        小狼滿眼不可思議：“那人這么厲害？”

        “確實很厲害。”余之螢轉(zhuǎn)頭，促狹地眨了眨眼，“不過他比我大一點點。”

        小狼了然，有時候因為年紀(jì)產(chǎn)生的差距確實是客觀存在，于是又問：“后來呢？”

        余之螢搖頭，閉上眼有些遺憾：“后來啊什妄海融化，海水淹沒了濃霧中的出路，我們倆受傷后被困在了那里。”

        “那時候我覺得什妄海可真是太小了，每天睜眼是他，閉眼是他。打又不能打，出又出不去，日子別提多憋屈了。”

        “而且你不知道，這人不僅無趣，每日就知道舉著把劍舞來舞去，他還非常可惡。”

        小狼：“？”

        想到冰洲一使劍訣便是滿世界的冰碴子，余之螢覺得好笑，隔了很久才繼續(xù)道：“我為了避免心煩意亂走火入魔，每日便去北山釣魚。”

        小狼知道北山，它下面那片海域是什妄海最偏僻的地方。他就住在那里，因為很安靜。

        “你說什妄海有那么多冰山，每座山頭都很空，他為什么就是非得跑到我那里去練劍？”

        冰洲的劍意銳利至極，破開海面時巨浪滔天。邊上垂釣的自己別說是魚，每天就是連根草都撈不到。

        小狼爪子推開一點土，道：“他真笨。”

        余之螢好笑地重復(fù)了一遍小家伙的話，然后問：“怎么是笨，難道不應(yīng)該說他這樣真討厭？”

        小狼：“你會不開心。”

        余之螢頓了頓：“確實，惹了人以后還要來問我是不是不開心，是不是在難過。聽完我都要心梗了，自然地就認(rèn)為他是故意的。”

        小狼發(fā)現(xiàn)這人雖然說得很慢，講自己生氣，有時候還會困擾，但眼睛一直在笑。他被對方的眼尾吸引走了注意力，那里有個黑色點，很小很小。走了幾步靠近，抬起爪子要去擦。

        余之螢停了下來：“怎么？”

        小狼：“你的眼睛邊上有臟東西。”

        聞言他撫了撫眼尾，修長而又圓潤的指端劃過翦翦羽睫，似乎有些困惑。轉(zhuǎn)眼看到對面的小狼伸出了柔軟舌頭，余之螢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就低聲笑了起來。

        “那叫痣，是擦不干凈的。”

        小狼覺得余之螢的眼睛像花瓣：“好看……”

        余之螢笑意更大了，險些又牽起靈氣翻騰，伸手刮了刮對方的鼻尖：“小笨蛋，痣有什么好看的。等你化形后說不定滿臉都是，到時候看你怎么說。”

        不過轉(zhuǎn)念一想，這個小家伙原型就這般出眾，還有一雙藍(lán)寶石般的眼睛，想必化形后應(yīng)當(dāng)是個英俊少年。

        似乎是來了興趣，他俯身湊近小狼，問：“你會化形了嗎？”

        小狼：“不會。”

        余之螢不解：“靈獸開智后用不了多久都能學(xué)會化形。你雖然還小，但已經(jīng)這么聰明了，不應(yīng)該啊。”

        這人說的化形小狼知道，就是變成人。他沒怎么見過人，所以也就沒產(chǎn)生過做人的念頭。

        這會兒聽到余之螢的話，他仰起頭：“做人有什么好？”

        余之螢被問住了，好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他又靠在了樹干上，言語中有無限感慨：“是啊，做人有什么好。”

        說著又側(cè)過臉溫柔地笑了起來：“所以你也可以選擇做只普通靈獸，不去拼那九死一生的路。能活著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小狼本來在問化形的事，卻突然又跳到了這里？他用力甩頭表示不認(rèn)可余之螢的話：“我要變強(qiáng)。”

        余之螢：“雖然壓制神魂后無法再繼續(xù)修煉，但是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強(qiáng)了。”

        小狼搖頭：“我不可以停下來。”

        余之螢有些驚訝，有些意外，然后又遲鈍地恍然。

        他竟然忘了，眼前這只小狼還是那樣年輕，理所當(dāng)然地憧憬著世界。要讓小家伙在這個年紀(jì)理解自己方才的話，確實太為難了。

        也罷，自己算是勸過了。

        抬手摸了摸小狼腦袋，余之螢輕聲道：“那便祝我們的小家伙成功塑體，從此一往無前，平生無悔。”

        說著他抱起小狼往竹屋走去。晨光透過樹葉縫隙，隨著往來的風(fēng)輪轉(zhuǎn)，直到再次落到了相同位置。

        似乎早就料到最終的決定，孟知夜早早便在屋中煉起了丹藥。

        重塑道體之所以說是九死一生，主要在于打碎道體的疼痛非常人能忍，完全不亞于神魂撕裂。

        小狼吞下丹藥后閉上了眼，很快藍(lán)色光芒大盛。

        天靈蓋一記重錘，當(dāng)即他全身麻木。不待喘息，下一瞬痛像是冰面上的裂縫，從一個點密密麻麻散開，最終到達(dá)每一塊血肉。

        當(dāng)劇烈的疼褪去，化為細(xì)碎密集的酸。每一根骨頭又被打碎，化作齏粉，不斷磋磨，不斷碰撞。

        小狼炸起了所有的毛，那條巨大的尾巴僵硬地、筆直地停在半空中。那小小的一團(tuán)終于忍不住，將拼命壓抑的呼喊爆發(fā)了出來。

        不……

        他不能做一輩子普通靈獸，不能就這樣死去。

        他要活著，要往前。

        他要——

        小狼緩緩睜開眼，對上了一雙溫柔而又美麗的眼眸。

        余之螢唇邊漾開笑意，輕聲道：“歡迎回來。”

        四周不知何時落下了金色陣法，小狼可以感受到那是用來保護(hù)自己的，這一刻他再次肯定了自己的決定。

        在什妄海時他就明白，越好吃的食物越需要付出代價。而只有成為強(qiáng)者，不停向前，自己才可以再次遇見這個人。

        “你可不可以——”小狼有些遲疑地開口。

        余之螢正在和師爹確認(rèn)小家伙是否無礙，聽到對方說話，只是“嗯”了一聲以作回應(yīng)。

        小狼吸了口氣，認(rèn)真道：“你可不可以給我取一個名字？”

        余之螢一頓，詫異地望了過來。

        孟知夜笑了聲：“重塑道體后算是新生了，往后修道路上確實需要個名字。灼灼，你和他也算有緣，便不要拒絕了。”

        余之螢垂眸，想了想道：“就叫‘方解’，可以嗎？”

        小狼一下子跑到余之螢跟前，然后仰起了臉：“‘方解’是什么？”

        余之螢撓撓他的下巴：“我的原型是一塊石頭，‘方解’也是石頭名字。你若是介意，我們再換一個好聽的？”

        小狼甩了甩耳朵：“就叫‘方解’，和你一樣好看。”

        余之螢笑出聲，捏住他的鼻子：“才沒我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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