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囚徒
“三郎你又不管家里的事情!”崔云英順勢坐下,抱怨道:“哪里知道我們女人的苦楚,不說別的,這些仆婦一口的關西腔,又粗又硬,聽起來便費勁的很,哪里有鄉(xiāng)音聽得順耳,三郎你也是青州人,怎么受得了?”
“我是披堅持銳的武人,可沒有你這么嬌氣!要說說話粗硬,桑丘過去可是放馬的!”王文佐笑著摟住了妻子的肩膀,雖說這個媳婦私下時有時候愛任性使氣,但識大體,也會持家,容貌也不錯,作為妻子還是很稱職的。
“當時是當時,今日歸今日嘛!”崔云英嬌嗔著扭動了一下身體,將自己的肩膀靠在丈夫的胸口:“對了,三郎,你覺得這次朝廷會讓你做什么官職?”
“應該是十六衛(wèi)大將軍之一,或者去監(jiān)領東宮六率也有可能!”王文佐用不那么確定的語氣答道:“若論資歷我還差一點,不過既然太子殿下已經(jīng)監(jiān)國,很多事情就不一樣了!”
“真的?”崔云英掙脫丈夫的懷抱,驚訝的站起身來:“那可是正三品的官職呀!你這次回長安就能當上?”
“直接敘任正三品的大將軍有點難,一開始應該只是中郎將或者將軍,不過上官要么空缺,要么是那種已經(jīng)老到不堪任事的那種,差使到了,官職就快了!”王文佐懶洋洋的說道,初唐兵制承襲西魏、北周、隋故事,府兵士兵有兩個職責:戰(zhàn)時出戰(zhàn),和平時期每年會有一定時間入京城宿衛(wèi),稱之為上番,所以府兵又被尊稱為“侍官”,即侍衛(wèi)天子之人。這些從全國各地兵府前來京中上番的士兵歸十二個衛(wèi)府統(tǒng)領,宿衛(wèi)京師,另外還有左右監(jiān)門衛(wèi)和左右千牛衛(wèi)。左右監(jiān)門衛(wèi)掌諸門禁衛(wèi),左右千牛衛(wèi)統(tǒng)率千牛備身等為皇帝侍從、儀衛(wèi)。而十六衛(wèi)大將軍就是這十六個衛(wèi)府的長官,也是大唐軍隊武人階梯的頂峰了,再往上就是臨時任命的行軍大元帥、行軍總管之類的。王文佐四十不到就做到這個官職,難怪崔云英如此吃驚。
“便是中郎將也很了不得了!”崔云英眼睛閃爍著不敢相信得光:“夫君您一不是宗室,二不是勛貴,四十不到就能領一衛(wèi)兵在監(jiān)守京師,實在是當世少有的豪杰呀!”
“這也只是我的猜測!”王文佐笑道:“最后能不能落地還不一定呢!”他拍了拍旁邊的椅子:“先等著看吧!這種事情也不是一兩天就能確定的!”
事實證明王文佐猜的沒錯,他回到長安呆了兩個多月,任官的消息也沒有下來,更糟糕的是,長安的上流社會似乎完全無視了這位軍界的新星,門可羅雀,無人登門拜訪不說,就連各種聚會的請?zhí)矝]有一份,仿佛王文佐的新宅不是在距離宮城只有幾百步的宣陽坊,而是在終南山里。
王文佐倒是毫不在意,每日里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然后就帶著桑丘和幾個隨從去東西兩市閑逛,逛完了東西兩市便去長安城內(nèi)的其他市坊,再就是城外的各色風景,玩得不亦樂乎。反倒是崔弘度、崔云英等人焦慮不已,他們想要派人四出去探查消息,但又苦無沒有什么人脈。好不容易找到了慕容鵡,那廝一聽提問便連連搖頭:“你們莫問我,這事藏在圣人的心中,我一個螻蟻般的小官如何知道?這么說吧!長安的那些貴人們一個個比猴都精,現(xiàn)在還沒有個定數(shù),他們是不會沾毛的!”
“沒有個定數(shù)?”崔弘度問道:“你這是什么意思?朝廷會對主上不利?”
“我可沒這么說!”慕容鵡的腦袋頓時搖的和撥浪鼓一樣。
“那你是什么意思?”崔弘度聽得愈發(fā)著急了:“咱家主上當初可沒虧待你呀!慕容老弟你就給句準話好行不!”
“這種事情哪有準話的?王將軍的恩情我當然忘不了,可也得我知道呀!總不能亂說吧?”慕容鵡苦笑道:“這里可是長安城,是帝都,都是些吃人不吐骨頭的角色,刀子沒戳進你胸口之前,你都不知道誰是友是敵。照我看,任官的事情應該也就旬月之間的事情了!”
“為何這么說?你聽到了什么風聲?”崔弘度問道。
“不是聽到風聲,而是感覺!”慕容鵡壓低了聲音:“拖了這么久,上頭說白了也就是想看看王將軍的反應,現(xiàn)在也看的差不多了!也該拿個說法出來了!”
“好吧!”崔弘度苦笑了一聲:“希望你猜對了吧?再讓我這么等下去,我是真的等不下去了!”
————————————————————————
這是個很昏暗的房間。
雖然走廊墻壁上的壁臺里插著松明子,微弱而搖曳的橙光透過古老的鐵欄桿照射進來,但房間的后半部分仍沉浸在黑暗之中。不過房間還是很暖和,并沒有長安冬日的那種酷寒,手按在花崗巖墻壁上,甚至能感覺到有一點點溫熱,而且鋪床的干草每隔五天就換一次,很干燥,跳蚤也并不多,薛仁貴沒有什么好抱怨的。
當薛仁貴被第一次帶到這里時,他正在生病,從大非嶺撤回隴右漫長的路程,把他的身體徹底搞垮了。咳嗽外加發(fā)燒就困擾著這個男人,唇上都是破裂的血泡,火盆暖意和羊皮蓋被也不能阻止渾身顫抖。我將不久于人世,他記得自己曾這樣想,我將很快死在黑暗之中,甚至等不到朝廷的治罪。他并不怕死,但不想病死在這個不為人知的鬼地方,無論是戰(zhàn)死沙場還是承擔罪責都有價值,男子漢不應該病死榻上。
但薛仁貴不久后就發(fā)現(xiàn),自己又一次錯了。每隔幾天就有大夫來看望他,喂給他藥湯和粥,給他的胸口和頭貼上滾燙的藥膏,他的頭疼和顫栗漸漸消失,當咳嗽停止,嘴唇上的血泡消失,看守者送來羊湯、面餅、驢腸、烤雜碎,漸漸的,薛仁貴感覺到氣力重新回到自己的身體里,他又是那個能夠策馬沖突,勇武過人的他了。
房間沒有窗戶,自然毫無日月之光,只能根據(jù)看守換班來分辨晝夜更替,根據(jù)每天上來的餐食,根據(jù)看守更替的次數(shù),根據(jù)牢房外壁臺上火炬的更換,他簡單地推斷著日期。
在黑暗中,人會變得寂寞,渴望聽見聲音,變得軟弱。因此每當看守們來到薛仁貴的牢房,不管送食物還是換鋪草尿桶,他都試圖跟他們講話。他知道,申辯或懇求都不會有人理睬,因此他問問題,期望某天某位看守會開口。“吐蕃人現(xiàn)在打到哪里了?”他問,“圣人安康與否?”除此之外,他還詢問自己的兒子,詢問家人,詢問外間的情況。“今年天氣怎么樣?”他問,“長安今年第一場雪大嗎?米價幾何?”
不管問什么,結果都一樣,他們從不回答,盡管有時候那個大胡子看守會看他一眼,讓薛仁貴產(chǎn)生些許希望。而其他人則連這點也沒有。在他眼中,我不是人,薛仁貴悲哀的想,只是一塊會吃飯會說話會拉屎的石頭。他覺得自己比較喜歡那個大胡子,他至少還當他是個人,哪怕是罵自己,打自己,也比這樣無視要好。
“我應該不會死!”薛仁貴漸漸意識到,不過他并不高興,有時候他很羨慕阿史那道真,這位同僚在途中病死了,也許是被吐蕃人下毒毒死了,但無論是哪種情況,他都不用像自己現(xiàn)在這樣。也許我應該像他那樣,在看到鄯州城墻的時候,用一把短刀結果了自己。
然后在一天晚上,正當薛仁貴吃自己的晚餐時,他突然感覺到房門打開了,他抬起頭,看到皇后站在走廊火把投來的光亮中,華服珠冠,眼睛閃爍著光。薛仁貴趕忙跪了下去:“陛下!”
“圣上這幾天身體有恙,妾身替他來看看你!”皇后的聲音很平靜,就好像兩人是在太極宮中:“你還好吧?”
“好!至少比剛進來的時候好了!”
“那就好!”皇后的嘴角微微上挑,笑了起來:“我聽說你剛到隴右的事情情況很糟糕,真的難以想象,你的身體原本很好的!”
“敗軍之將!”薛仁貴的聲音里滿含著沉痛和悔恨:“十萬將士,埋骨青海,我一個人的死活又算得了什么!”
“是呀!”皇后嘆了口氣:“戰(zhàn)爭總是這么殘酷!對了,還有一個消息,王文佐回長安了!”
“王文佐?”薛仁貴愣住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具體的原因就不說了!”皇后冷聲道:“由于你的原因,隴右空虛,陛下打算整治關中府兵,盡快填補隴右的空缺!”
“讓王文佐來做這件事情?”薛仁貴嘆了口氣:“不錯,這件事情其實早就應該做了,畢竟隴右地狹人寡,離不開關中的支持,只是這件事情牽一發(fā)動全身,不好做!不過他做事情頗有手腕,確實是個不錯的人選!”
“你也覺得王文佐合適做這件事情?”皇后笑道:“看來你和陛下看法一致!”
“誰都知道關中兵府廢弛,但誰也不愿管,誰也不敢管!”薛仁貴老老實實的答道:“說到底,就是牽涉到的人、關系太多。而王文佐他是在百濟起家的,大部分時間也都在海東之地,能夠走到今日,身上也沒背多少人情債,做起事情來也沒啥顧忌。”
“不錯!”皇后道:“但沒顧忌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陛下的意思是?”薛仁貴不解的問道。
“要清理關中兵府,就要給大權給他,否則就會有人掣肘,最后一事無成。而朝廷定鼎于關中,朝中也多為關西人!偏偏王文佐是瑯琊王氏,一直在海東打仗,身邊部眾要么是關東人,要么是百濟、倭人、靺鞨人,還娶了個清河崔的媳婦,若是有個萬一——”說到這里,皇后停住了,火光照在她的臉上,仿佛戴著青銅面具。
“應該不至于吧!”薛仁貴苦笑道:“二位陛下和太子與他都有厚恩,而且他是個新進,在朝中軍中也都沒有什么根基。”
“是呀,也許這是我多慮了!”皇后笑道,突然話鋒一轉:“薛將軍,你在這里待膩了沒有?”
呆膩了沒有?薛仁貴張大了眼睛,這里黑暗而骯臟,沒有艷陽普照,沒有浩月當空,連挨一頓臭罵都是一種奢望,她居然還問我呆膩了沒有?真是活見鬼了。
“當,當然!”
“那很好!”皇后笑道:“那就先出來吧!陛下需要你,朝廷需要你。”
狂喜立刻充滿薛仁貴的胸膛,但謹慎控制了他,他小心的答道:“陛下,我是罪人,三法司審決之前,還是呆在這里比較好!”
“三法司審決?”皇后露出了不屑的笑容:“你要這樣也行,不過你現(xiàn)在還不是青燈古佛,懺悔罪過的時候!”
她微笑了一下,旋起華麗裙裾轉身離開,只有氣味仍舊滯留。薛仁貴重新在稻草床上坐下,雙臂抱膝,搖曳的火光閃爍不定。皇后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得知自己即將離開這里讓薛仁貴很高興,但皇后方才說的那些話讓他感到一種無法形容的不安。朝廷上多為關西人,王文佐是瑯琊王氏,身邊多關東人,還娶了個清河崔的媳婦,這是什么意思呢?
不管薛仁貴怎么思考,都得不到答案,最終他決定躺下,把一切都交給睡夢。
——————————————————————————————
宣陽坊。
“陛下宣您入宮!”崔云英緊張的看著王文佐:“使者就在外面!”
“哦!”王文佐不緊不慢的站起身:“把朝服拿來!”
崔云英并沒有立刻作出反應,直到王文佐不耐煩的咳嗽了一聲她才如夢初醒,然后飛快的轉入門后,外間傳來她緊張的吩咐聲。王文佐無奈的搖了搖頭,他能夠理解妻子的緊張,但這只會把事情越弄越糟。
約莫半響后,王文佐已經(jīng)換上了正式的朝服,進賢冠、繡有三章紋的袍服,佩金飾劍。他能夠從妻子的眼睛里看到期待和緊張,王文佐向妻子笑了笑:“沒什么,晚上我想吃燒羊尾、黑魚羹和荷葉餅,你準備一下!”
(https://www.dzxsw.cc/book/72280692/729871855.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ǎng):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wǎng)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