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050章
賈小環趴在馬車的窗口上, 向后望著那處離自己越來越遠的莊子。
就在大約一個時辰之前,他的“娘親”已經在賴大夫婦的監督之下,被燒成了灰燼, 然后便會被埋葬在荒僻的山間。甚至,他這當兒子的根本就不會知道,娘親將被埋在何處。
而他和賈琮, 則被安置上了一輛簡陋的馬車, 踏上了回歸榮國府的路途。
誰又知道, 那座府邸之中,迎接他的會是什么呢?
王熙鳳同賴大家的同乘一車,此時正不耐煩地攏緊身上的大毛斗篷,心不在焉地問一聲,“看準了吧,那女人確實是被燒了?可別出什么差錯,往后沒辦法跟太太交代。”
“二奶奶放心,我同當家的親眼盯著的,錯不了的。”賴大家的殷勤地將炭盆往王熙鳳那邊推了推, 又將新添上炭粒的手爐遞過去, “這么冷的天, 還累您跑這一趟, 著實是辛苦了。”
“這有什么的,都是為太太辦事罷了。”王熙鳳不再理會趙姨娘的事, 反而問道:“往常, 我總聽說這莊子荒僻破敗得很, 每年都沒什么收成,只能遞些土產上來。可如今瞧著,那些莊戶們倒也不是太過窮荒啊。你說,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名堂?”
往年榮國府主管年租的是周瑞,如今周瑞兩口子都死了,他們的差事可都還空著呢。這會兒,王熙鳳提起這個,并非真的想追究什么,為的乃是這收年租的差事。這話也并非是說給賴大家的聽,為的乃是與她丈夫賴大溝通溝通,順便也在老太太那里通個氣。
她雖然已經掌家理事一兩年,可實際上也不過是個體面些的管家婆子罷了,府中從上到下各處緊要位置上,不是老太太的人,便是太太的心腹,這讓她情何以堪呢?
如今,好容易周瑞騰了個好位子出來,她自然要想辦法使使勁兒才是。若是還讓太太塞個心腹上去,她豈不是還得整日勞心勞力操碎心,卻什么好處也撈不著不說,偶爾還得掏些私房填補才行。
那得多冤枉?!
賴大家的也是個心思明透的,這些話只默默地聽了卻并不接茬。璉二奶奶的意思她明白,這個話兒呢,也能替二奶奶傳遞,可她卻不會流露出絲毫傾向。畢竟,在二太太和璉二奶奶之間,她還是更傾向于二太太,誰叫老太太的眼珠子,那銜玉而誕的寶二爺,是從二太太的腸子里爬出來的呢。
路上無話,一行人回到榮國府已是掌燈時分。王熙鳳也不耽擱,帶著兩個小的便去了榮慶堂給老太太問安。
賈小環邁步走在幽暗的穿堂上,默默打量著有些日子沒見的榮國府,也不知道他還要在這地方磋磨多少時日。但是想來……不會太久的。
“好了,既然回來了,就好好歇息兩日吧。”賈母慈祥地向賈小環笑了笑,卻沒有將人招到身邊打量的意思,反仍舊親昵地摟著賈寶玉。
這小子先前可是險些染上天花的,又剛死了姨娘,她可不想沾染這些晦氣,沒得再帶累可她的寶玉。
賈母不愿意多留他,賈小環更沒心思同她打纏,乖乖地告退回了自己原先那小院子。站在這偏僻的小院子里,賈小環的心中鈍鈍的,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上次在這院子里時,還有他娘,有他,有小吉祥兒……可如今卻只剩下他一個。榮慶堂里那許多人,卻誰也沒想起他身邊并無一個伺候看顧的。
小小的一個院子,只有他孤零零的一個人,便顯得格外偌大空曠了。這不禁讓賈小環想到上輩子,彩霞出嫁之后他的處境。那也是一個院子,也是他一個人,也是孤零零的……
便是,后來多了個三姐姐賈探春,他也仍舊是這般孤零零的啊!
心中的孤寂只蕩漾了片刻,賈小環很快就將之拋到了腦后。現在的孤單只是暫時的,只要照他的計劃行事,很快他就不會孤單了。
他相信,很快,他就能離開榮國府這個孤寂的籠子,帶著娘親她們遠走高飛了。
第二日,賈小環起得挺早,因為屋子里有些冷。趙姨娘不在,身邊也沒人照看,屋子里并沒有燒炕,也沒有個炭盆。賈小環起身繞著院子跑了幾圈,又打了會兒拳,身上才總算有了些熱氣。
他正打算去廚房尋摸些吃食,院門口便傳來聲音,“環哥兒可起來了?太太那邊等著你問話呢,可得快著些。我進來嘍。”
賈小環聽這聲音便是一頓,來人該是日后陪在他身邊的彩霞。
果然,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走進來,看見賈環就站在院子當中,便露出了笑臉,但旋即又有些嗔怪地道:“早上正冷著呢,怎么也不多穿件衣裳就站在這兒,要喝風不成?”說著,還點了點賈小環的腦門兒。
她也不等賈小環說話,徑直就進到屋里,挽起了袖子去翻箱倒柜,口中兀自念叨著,“昨兒晚上我就想過來看看的,偏趕上該我在太太跟前當值走不開。就想著你這猛地回來,怕是哪哪兒都弄不妥當,姨……小吉祥兒又不在,你身邊也沒人照看……”說著還不忘看看賈小環的臉色。
賈小環知道她是怕提起了娘親害自己傷心,只向她笑了笑并不說話。彩霞翻找出一身厚衣裳,利落地替他穿戴著,卻發現這衣裳竟有些小了,不免感嘆一聲,“環哥兒長大了呢。”
“可不是長大了。”賈小環拽拽彩霞發梢,道:“你也長大了呢,趕明兒我把你要到身邊兒來,可好?”
彩霞‘噗嗤’一聲就笑了,系好最后的扣子,為賈小環抻了抻衣擺,“說你胖還喘了是吧?你要是能跟太太把我要過來,我定好生伺候你這小主子。行了,咱們可得快點兒過去,你這么久沒給太太問安了,若是怠慢了怕是得不了好。我瞧著,太太今兒的臉色可不太好呢,你可得警醒著些。”
“放心。”賈小環握了握彩霞的手,便不再多言地向王夫人處走去。他娘親掙脫了繩索束縛,王氏自然要找他的不是,怕是不知預備了多少刁難給他呢。
不過,那女人很快就會有旁的事要忙活了,想是分不出精力來同小爺他歪纏才是。
王夫人平日起居的三間小上房里,這會兒就如賈小環預料般地忙亂著,簡直就像翻了天似的。
他與彩霞還未走近上房門口,便聽見里面赫然傳出一聲“你說什么……”
那聲音格外尖利刺耳,便猶如刀片刮石一般,讓聽的人直皺眉頭。但賈小環卻是個例外,這一嗓子讓他覺得蠻動聽的,聽得他眉眼舒展,連腳步都輕快了兩分呢。
彩霞卻是一個激靈,連忙拉住了賈小環,兩個人往角落里一擠,并隱隱地將他掩在身后。她不知道房里出了什么事,但也能聽得出那是太太的聲音。而能讓素來端莊矜重的太太這般失態,怕是出的事……不比天塌了輕多少。
果然,他們方才縮到角落里,王夫人已經風風火火地從上房里沖了出來,看那樣子就連頭發都沒梳理齊整。那副著急忙慌、手足失措的模樣,怕是有生以來都不曾有過的。
王夫人只是一閃而過,根本就不曾理會被她點了名叫來的賈小環,大概……她早已經將賈小環拋到了九霄云外。現在的王夫人,心里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她的寶玉。
“太太這是怎么了?”彩霞詫異地望著王夫人的背影,以及跟在她身后那一串丫鬟仆婦,喃喃低語道:“可從來沒見過太太慌亂成這樣。環哥兒,你等我去問……”
“哪還用得著去問,能讓她失態到這般模樣的,怕也只有她那命根子了。”賈小環拉住彩霞,拽著她跟隨前面的大隊人馬而行。他向著彩霞眨了眨眼睛,調皮道:“走,咱們也跟上,看看熱鬧去。”
“你呀,這種事,躲還躲不及呢,你怎的還敢往跟前湊。要真是寶二爺出了什么事,這府里老太太、太太還不知著急成什么樣,你要是敢去看什么熱鬧,還不得被記恨死。”彩霞連忙將人扯住,不許他往那邊去。
“沒事兒,她們且顧不上我呢。”賈小環卻不擔心這個,他對寶二爺的狀況心知肚明,篤定那起子婆娘操心賈寶玉都不及,絕顧不上理會他的。
他環小爺編排下來的戲碼,若是不親自去欣賞一番,豈不是白費心血了。
說罷,這孩子也不管彩霞,徑直便往賈寶玉的院子走去。彩霞見攔不住他,噘著嘴在后頭跺了跺腳,一咬牙也跟了上去。
果然還是個小屁孩兒的,什么事兒都敢往前湊,也不想想連趙姨娘都不在了,誰還能護著他。這要不是當初受過姨娘些恩惠,她才不管這小屁孩兒呢。
如今,天氣尚未轉暖,賈寶玉仍舊住在賈母碧紗櫥外。若是平常時候,這時天色尚早,遠未到寶二爺起身的時辰,碧紗櫥內外都應是悄然無聲的。可今日卻并不如此,不但碧紗櫥內外嘈雜一片,便是賈母上房也是亂糟糟的,似乎絲毫不擔心吵著了老太太賈母。
甚至,賈母正是那個叫喚得最震耳欲聾的那個。
“快——快去請太醫,請太醫……你們,輕些輕些,敢傷著我寶玉分毫,看我繞得了誰……”賈母身上的衣衫并不齊整,全然沒有平日里一品國公夫人的形象。此時的她,只顧得上她的寶玉,那是她的命根子。
賈寶玉整個人癱在床上,手腳俱都僵在那兒,顫一顫都不會。大冷的天,他渾身上下卻跟淹過了似的,都能擰得出水來。一張圓盤臉慘白慘白的,那原該是施脂般的嘴唇已經毫無血色,此時正微不可察地抽動著,卻沒辦法發出分毫的□□聲。
這并不是他不痛苦,而是已經痛苦得一絲動作也做不出了,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就在一刻鐘之前,他還在滿床打滾兒,扯著喉嚨喊疼,幾個丫鬟合力都箍不住他,驚動了榮慶堂的上上下下。
“寶玉,寶玉,我的寶玉啊……你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哪里難受,你跟祖母說,祖母替你疼,替你受啊……我的寶玉,我可憐的兒啊,你可要了我的命了……”賈母不知賈寶玉是何情形,也不敢輕易去碰他,只能坐在床邊看著他哭。這一哭便停不下來,眼睛都要哭瞎了。
賈寶玉卻是不能說也不能動,也唯有那雙原該宛若秋波的眼睛半睜半闔地耷拉著著,滿是凄苦惶恐地瞅著他的老祖宗,眼角眉梢哪還有一絲風情,里面除了眼屎就是眼淚。
王夫人來得也很快,一路上喊著她的“寶玉”就沖了進來。
這女人今日起得也挺早,本是打算慢慢洗漱、緩緩梳妝,讓賈環那小崽子好生在外頭吃吃風。只是計劃趕不上變化,還沒磋磨到那小孽障,卻先等來了她家寶玉的噩耗。
這可真是晴天霹靂!她的寶玉好好的,怎么會猛不丁就病成這樣?!
“寶玉,你怎么樣?怎么樣啊……”王夫人一瞧見兒子那般凄慘的模樣,哪里還把持得住,‘嗷’地叫了一嗓子就撲了過去。她簡直不敢想象,若是寶玉再出點什么事,她可怎么活啊!
只是,王夫人沒能撲到兒子身上,被老當益壯的老太太賈母一把推了開。這老太太嗔怒地瞪著王夫人,毫不給面子地斥道:“做什么!寶玉這樣也敢碰他,你若是傷著我的寶玉分毫,我只管問你要命。”又轉向門口方向,仰聲喝道:“太醫呢,大夫呢,怎么還沒叫來?”
賈小環來到的時候,王夫人正好哭哭啼啼地從地上爬起來,一臉愁腸百結地伏在賈寶玉床邊,眼巴巴地瞅著受苦的寶貝兒子,卻不敢再對他動手動腳了。
他雖是來看熱鬧的,卻沒打算親自上陣去演,仗著自己如今嬌小玲瓏的優勢,賈小環尋了個旮旯窩著看戲。就憑這起子人的精彩演技,環爺他連早飯都能省下。
很快,太醫、大夫還沒請來,府上的幾位姑娘就先到了,一個個俱是滿懷關切地圍在賈寶玉床前。賈小環特意瞄了瞄賈探春的臉色,發現她果然是與寶哥哥兄妹情深的,一副恨不能以身代之的模樣。
嘖嘖,真是個好妹妹啊!
倒是日后與賈寶玉兩小無猜、情投意合的林黛玉,此時雖然也頗為擔心的樣子,卻遠不如賈探春一般急切。想來也對,這姑娘進榮國府時間尚短,還沒能與賈寶玉長成了青梅竹馬呢。
賈寶玉一出事,不光是榮國府闔府上下,便是寧國府也被驚動了。賈小環靠在不起眼的旮旯里,掰指頭數著老賈家前來關懷寶二爺的人口,賈赦夫婦、賈珍夫婦、賈璉夫婦、賈蓉、賈薔等等,寧榮兩府的大小主子挨著個兒地到這碧紗櫥來報到,更別提還有寧榮街后的那些賈家族人了。
就是從來都方正律己的政二老爺,為著這個寶貝嫡子,都向部里告了假,十幾年來首次曠了工。
“看看,這才是地位啊。”賈小環搖搖頭,跟身邊的彩霞嘀咕著,“寶二爺這還沒死呢,這排場就隆重成這樣,他若真敢死一死,嘖……彩霞啊,你說咱們是不是讓他試著去死一回呢?”
“又渾說了。我的三爺喲,您可消停些吧。既是想看熱鬧,你就安安生生地看,可別再胡說八道的,若是被誰聽了去,你這小命兒還要不要?”彩霞同賈環隱在一處,翻著眼睛捂住他的嘴,還沒忍住地拍了他胳膊一記。
真是個小屁孩兒,怎么什么話都敢說!
賈小環只冷笑一聲,也不再多言,冷眼看著那邊眾人急的急、哭的哭。他可還記得師父說過的一句話,讓他此時來說,便是“看著他們都不痛快,環爺他就痛快了”。
唉,他環爺果然是個心里藏奸、五毒俱全、六親不認的主兒。
嗯,不錯,不錯,必須夸獎!
這個時候,賈小環忽然有點想念起那貼膏藥來。若是那貼膏藥這會兒在的話,想必會對小爺他大加夸贊才是。真是的,明明就是貼膏藥,偏是個沒眼力價的,該黏著人的時候不知道黏著,不該黏著的時候偏偏就黏得撕不下來。
皇城不遠處的肅親王府里,肅王爺同幾位心腹正在書房中密談。大約是因什么事起了爭執,明顯是一文一武的兩人像是要打架一般,旁邊人正在勸解。
肅王爺端坐在書案后,卻并不在意這事,他眼神有些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但是,冷不丁地“阿嚏、阿嚏、阿嚏”三聲響起,令得書房里為之一寂。
一連三個噴嚏不但驚醒了肅王爺自己,也鎮住了吵鬧的眾人。
“如今我的情形,你們想必也明白。父皇他老人家坐著的那個位置,得之乃是不幸,失之只會沒命。奈何,我如今還沒活夠……”肅王爺揉了揉仍有些癢的鼻子,端正了面容,掃一眼在座的心腹,沉聲道:“是以,不必再議了,各自回去按計劃籌備,三日之后,早朝起事。”
書房中的眾人聞言,俱都面面相視一眼,隨后皆向著肅王爺抱拳躬身,道:“臣等,謹遵王命。”
有了王爺這句話,他們幾個也是松了口氣的。不然,一直這般猶豫拖延下去……就真如王爺說的那樣,失之沒命了。
送走了一眾心腹,肅王爺略微放松了些,他倚在靠背上,手指把玩著一只小巧的碧玉環。也許,他這兩日應該去逗一逗寶寶,順便從他那里摳些“好”東西出來。他所圖謀的事情,光是流血之爭確是有些暴虐了,尤其……是對上他那個皇帝老子的時候。
榮國府里,賈小環不知道他在想起膏藥伯伯的時候,膏藥伯伯也在想著他。窩在旮旯里看了大半天的熱鬧,那些女人除了哭,還是哭,不然就是隨意遷怒處置人,環小爺很快就沒了看戲的興致。
正好他肚子也餓了,便拉著彩霞離開了榮慶堂。兩人仍舊是挑了個僻靜不起眼的地方,商量著吃飯的事。
府里的鳳凰蛋病得氣息奄奄,府上先后請來了數位太醫,十數位名醫,便是現在也還有大夫進出呢。可惜,這一位位的誰也沒能診出寶二爺犯了什么病,個頂個的束手無策。
寶貝鳳凰蛋的病情如此沉重,賈母等人哪還有心思用飯。怕是誰這會兒敢跟賈老太太提一提吃飯的事兒,老太太能啐死他。
她的寶貝孫子痛苦成這樣,竟還有人能吃得下飯,這得有多沒良心呢!
別的不說,起碼眼前這一頓飯,榮國府里許多人都指望不上了。有鑒于此,賈小環就沒打算在府里吃飯。
摸了摸懷里揣著的小私房,環小爺一擺手,向彩霞道:“走,小爺帶你打牙祭去。”
只是,彩霞并不回他話,反直瞠著眼睛沖他使眼色。賈小環便知道出事了,忙一回頭,便瞧見大伯父賈赦正在身后笑瞇瞇地睨著他。
哎呀,遇著老的了。賈小環伸了伸舌頭,就笑著望他跟前湊,“大伯父,環兒想死你啦——”
“呸,想死我也沒見你去看我一眼。”赦大老爺可不上他當,一伸手就把那小腦袋瓜揉了幾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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