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番外二
前朝金泰帝二十年,離京城千里之外的松源縣西南邊, 有一座小鎮, 名喚蔡家鎮。此鎮蔡姓是大戶, 其次是李姓。
鎮上的李舉人前夜里突然去世了, 留下李夫人及他們的獨子李知望。
李宅原本是一處三進的院子, 座落在鎮子最繁華的地段, 現在被李氏族人擠得水泄不通。
“江氏, 你快出來, 躲在屋里算什么?就你做下的丑事, 也該出來說道說道, 還大侄孫子一個公道。”有人高喊著,用力拍緊閉的門。
門內, 一婦人踩在桌子上, 面色哀戚,正往橫梁上搭著白綾。
她望著床上的兒子, 淚流滿面, “望哥兒, 他們是要逼死娘, 娘實在是受不住,這就去與你爹為伴。娘…不起你, 若你沒熬過去, 就來地下尋爹娘, 我們一家三口在陰間團聚。”
望哥兒自他爹死后, 燒一天一夜, 就是不退。大夫說了,就是這一兩天的事情。可憐他們一家人,被人欺凌至此,還不如到陰曹地府去團聚。
床上的男孩約十來歲的模樣,長相清秀,透著書卷氣。此時他面色通紅,像是正生著病。
他燒得糊涂,不知身在何處,仿佛置身在火海之中。到處都是紅艷艷的火苗,灼在皮膚上,燙得嚇人。他暗思著,或許這就是別人說的阿鼻地獄。
自己一生罪孽深重,死后淪入地下十八層,亦不奇怪。
只是此地為何只有自己,其他人呢?
不行,他還要去找姣月。眼下被火海圍著,他要去哪里找姣月?他拼命跑著,想穿過火海。但火燒得越來越旺,像是要將他化為灰燼。
濃煙嗆進他的喉嚨,他拼命地咳嗽著,猛然翻身坐起,大口地喘氣。
正要把頭套進白綾的婦人見他醒來,顧不得自盡,忙爬下桌子,一把將他抱住。“望哥兒,我的望哥兒,謝天謝地,你可算是醒了。”
望哥兒?
男孩眼神陰鷙,皺起眉頭看著喚他的婦人。遙遠的記憶像排山倒海一樣,全部涌上來。
多年前,確實有人這樣喚他。那時候他的父母還在世,父親是受人尊敬的先生,他是父親的獨子,人人都叫他李小公子,小名望哥兒。
眼前的婦人是那么的眼熟,曾多次出現在他的夢中。他恨過,怨過無數次,怨她為何要丟下他,留他一人在世間受苦。
他抖著唇,呢喃著,“娘。”
“我的兒啊!”李夫人悲喜交加,淚水像珠子一般地滑落。如夢中一般溫暖的氣息將他包圍,他看著屋子的布置,再看看自己細瘦的手臂,滿心的疑惑。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不是死了嗎?怎么回到了過去?
眼前的場景,是記憶中永不曾磨滅的回憶,那是他一生改變的起點。李氏族人為了占他家的屋子,誣蔑娘不貞,說自己不是爹的兒子。
娘不堪污名,一道白綾隨爹而去。
“江氏,我們對你們母子已是仁至義盡。大侄子養了你們母子多年,你們要知恩圖報。現在他去了,他的屋子你們不能占著。”外面響起一個老婦人的喊聲。
這刻在骨子里的聲音,讓李知望的眼里閃過一絲殺意。
當年,父親去世后。就是這些族人,逼得他們走投無路。他們為了霸占自家的屋子,什么臟水都往娘身上潑。
他大病一場,生死未卜,娘受不住,丟下他自盡了。
等他醒來時,娘已死,他被李家族人丟在路邊。而他的家,則被族里稱為三太公的一家占著,里面的東西都被別人瓜分得七七八八。
難不成,他沒有死,而是回到了過去?
他的嘴角露出一抹殘忍的笑,雖然后來他得勢后,弄死了逼死他娘的人。但那時已過多年,娘早已做古,最大的仇人也死了,縱使大仇得報亦不覺得痛快。
這一次,時機剛好。
“娘,你可不能丟下孩兒一人…”
“望哥兒…”
江氏悲苦地搖頭,“你聽他們…說得那么難聽,娘還怎么能活下去?”
“娘,他們就是要逼死你。你一死,可曾想過孩兒?孩兒要去哪里,誰來照顧孩兒?”
“只要我死了…他們得了咱家的屋子,總會顧念一些…”江氏遲疑道,心里也不能肯定。
李知望搖著頭,目光陰沉,“娘,你錯了。他們才不會顧念爹的情份,只要你一死,他們占了屋子,就把會孩兒趕出去,自生自滅。”
“不…”江氏掩著嘴,失聲痛哭。
“所以,娘你不能死,不能讓他們的奸計得逞。”
男孩原本清澈的眼神變得幽深,緊緊地盯著江氏,江氏不知不覺地點頭。她用手去探他的額頭,發現燒已退。
多年獨處,他已不習慣被人碰觸。不自覺地閃過身,起身下床。現在的他,不過剛滿十一歲,還是半大的少年模樣。加上身體本就偏瘦,又大病一場,越發的弱不經風。
“娘,我們出去。”
“望哥兒…”江氏一臉的懼怕,那些人來勢洶洶,他們孤兒寡母的,哪里是那些人的對手。
“我們越躲,他們只會更加肆無忌憚。”欺軟怕硬,是人之常情。
小少年的模樣堅毅暗沉的眼神,江氏心道兒子歷經家里的變故,一夜之間長大了。她欣慰著,同時心疼得厲害。
外面的老婦人說得起勁,口沫橫飛。
大侄孫子是族里最有出息的人,不僅是位舉人,而且還有這么一座大宅子。族中論輩份,她家的老頭子最高。
若真是要吃絕戶,那自家得到好處會是最多的。
她眼熱著,若是住進大宅子里,總好過一家人窩在村子里,日日年年面朝黃土背朝天。
突然,門開了。她的聲音戛然而止,真沒想到江氏還有臉出來見人。
“三太婆,你嗓門真大,精神勁兒真足。看起來像是病得不輕,回光返照?”小少年的聲音帶著嘎啞,說出來的話難聽刺耳。
被喚做三太婆的老婦人莫名心里一驚,老眼看去,少年還是那個少年,卻似乎又不是那個少年。他似笑非笑的樣子,竟像是厲鬼一般。
“你…果然是個孽種,大侄孫子是舉人老爺,最是知禮不過。他那樣的人,怎么會有你這樣的兒子,你當真是江氏不知從哪里偷的野種,半分都不像他。”
“三太婆,你說我不是我爹的兒子,可有證據?若有證據,請拿出來,要是沒有,我可要去松源縣里擊鼓鳴冤,告你心懷不軌,圖財害命。”
尋常的百姓,最怕去衙門。
三太婆聽到他的話,不由得心里打鼓。其他的人也在心里犯嘀咕,望哥兒是讀書人,說出來的話肯定是不假的。
他們不過是受三太公一家的慫恿,聽三太婆說得真真的。但事實如何,他們是不清楚的。
或許他們不相信江氏是那樣的人,卻抵不過財物的誘惑。
“如今我爹尸骨未寒,你們就急赤白臉地要來占我家的屋子。只怕我爹魂魄還未離去,夜里會去索你們的命。”
小少年的聲音帶著陰惻,聽得人脊背發寒。
“望哥兒,大侄孫子在天有靈,知道自己白養了兒子十多年,恐怕夜里要尋的是你們母子吧。”
出聲的老人站在三太婆的后面,李知望認出是三太公。
“三太公,我還是那句話,要么拿出證據來,要么滾出我家。否則我現在就拖著我爹的遺體,去松源縣告你們謀財害命。”
他這話說得,真唬住了不少人。連三太公也在心時犯怵,想著他一個沒長大的小子,能翻出什么浪來。
至于證據,只要有心,明天就會有。
三太公如此想著,遞給自己老妻一個眼色。眾人撤出李家的宅子。
他們一走,江氏身子一軟,扶著兒子,“望哥兒,他們不會善罷干休的,我們要怎么辦?”
李知望垂著眸,掩蓋眸底的殺氣。他當然知道三太公是緩兵之計,只怕明天他們再登門時,就會帶來所謂的證據。
一夜時間,于他而言,足夠了。
第二天,江氏還忐忑著,不知那些人什么時候上門。而李知望則面色平淡地跪在父親的靈堂前,燒著紙。
看著火舌把紙吞噬,傾刻間化成灰燼。
至午時,李家三太公一家被滅門的消息傳出。江氏驚疑地看一眼自己的兒子,而那個半大的少年像是沒有感覺到一般,自顧地燒著紙。
江氏在心里否認,不會是望哥兒,望哥兒不過一個十一歲的孩子,不可能做出那樣的事情。或許是三太公一家得罪了什么人,才遭了禍事。
沒有人會把滅門的慘案與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聯系到一起,滅門大案,關系重大,驚動了松源縣令。
仵作驗過尸后,記錄在案。
死者們生前中過迷煙,在昏迷中被一刀致命。兇器必定極薄,傷口一線,都割在咽喉處。
若不是多年的兇犯,不會有如此老辣的手段。縣里張了布告,賞金捉拿兇手。
李氏其他族人雖對江氏母子有所懷疑,但又想到他們沒有那樣的本事,于是都藏在心中,什么也沒有說。
三太公一家滅了,他們對于欺凌孤兒寡母的事情,有些于心不忍,就含糊而過,沒再登李家的門。
李舉人的靈前,李知望跪了一天一夜,不停地燒著紙錢。
這一次,他再也不用流落街頭,背景離鄉,嘗盡人間疾苦,最后無奈入宮為奴。為了不讓死去的父親蒙羞,他改了自己的姓。既然成了無根之人,不配為李家子,去子留木,他就成了木公公。
他已重生,他發誓,這輩子要用李知望三個字堂堂正正的活一世。
可是,他的姣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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