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1
深夜,暴雨傾盆而至,閃電劃破夜空,雨刮器不斷拭著擋風玻璃,雨滴細密綿延,如美人垂淚。
鄭亭林雙手搭在方向盤上,姿態緊繃,神情卻有些心不在焉。
今晚的出門完全是意外,陸池佑無情的譏諷在耳畔不斷回響,她試圖克制自己洶涌的情緒,伸出一只手想要找煙,到一半又停了下來。
她沒帶手提包,甚至連手機也沒帶。
鄭亭林攥緊了方向盤,一個急速轉彎飆向另一個方向,回憶里的另一道聲音卻越來越響。
“你必須要拿第一名,在所有比賽里,絕對!”
“小提琴就是一切,你要是不練琴,還不如死了!”
死了。
鄭亭林感覺自己被掐住了脖子,窗外的雨水像是要漫進來,漫過胸膛和脖頸,她想要咳嗽,但窒息得無法呼吸。
下一刻,擋風玻璃猛地大亮,對面的燈光蒙著雨霧直射過來,刺耳的剎車聲和碰撞聲緊連響起,巨大的沖擊力下,一切天旋地轉,靈魂與血肉不堪一擊。
馬路上,鮮血染紅了雨泊。
她真的死了。
……
鄭亭林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夢里的小提琴音輕盈肆意,她發自內心地渴望練琴,站立揚頭持琴,琴弓宛若她右臂的一部分,音符自然而順滑地傾瀉而下,她能忍受無數遍重復的枯燥,也能頂住頻頻出錯的煩悶,沒有人會遷怒她的失誤,所有人都笑顏逐開地鼓勵她。
夢里幼小的她被父親高高舉起,笑著轉起圈圈,母親給她遞來一個甜筒冰淇淋,任她在游樂場跑跳玩樂。這些是隨時可以享受到的快樂,而不是完成練習或贏得比賽后的獎賞。
夢里的鄭亭林甚至交到了知心朋友,她擺脫了別人家的學霸陰影,擺脫了音樂學院的同學,擺脫了表里不一的男友。最后,鄭亭林遇到了一個很愛很愛她的人。
色彩繽紛的幻影里,無垠草地上,流星劃過璀璨銀河,靜謐得不似人間。
那個人抱緊了她,說:“你不要死。”
啪,鄭亭林的生命重新燃起了光。
……
烈日高照,陽光刺眼。
鄭亭林眼皮微顫,手背搭上額頭,雨水與碎片的記憶逐漸模糊,剎車與碰撞聲也從耳畔不斷回退,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但她明明死了,死于車禍。
鄭亭林猛地睜開了眼睛。
“醒了?”開著車的譚雅平瞥了眼發呆的女兒,“還有半小時下高速。”
車內音響放的是流行熱歌,而不是鄭亭林更熟悉的古典樂曲。
她完全沒有回過神來,強光刺得眼角濕潤,一行清淚止不住地淌出。
鄭亭林愣住,僵硬地看向母親,喉口凝澀,不敢置信地頓住。
“沒睡醒?”譚雅平頭也不偏,語氣輕松,“難得你愿意來江城玩一趟。”
江城……
鄭亭林定睛,高速上的指示牌,窗外熟悉的路道和車牌無不在提醒她,這是華國。
“我——”鄭亭林張嘴,卻遲遲說不出話來。
不是夢,冥冥中的直覺告訴她,她確實死了,但又活過來了。
鄭亭林垂眸,忽地注意到自己手上的繃帶。
譚雅平見她欲言又止,又看了過來:“你傅叔叔早就念叨著想見你了,這回總算有機會。”
她的視線不留痕跡地落在鄭亭林的手傷上。
鄭亭林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在遙遠的記憶里,譚雅平似乎真的這樣對她說過。
她將五指并攏成拳,又用力撐開,繃帶下的皮膚刺痛,手指不甚靈活保持著彎曲的姿態。
陽光晃得讓人無力疲累,暖烘拂過她裸露的肌膚,所有感官如此真實,她能看清當下每一處細節,也能清晰感受到自己的呼吸與心跳。
鄭亭林終于回憶起來了,這是她十七歲時的盛夏。
譚雅平見女兒久久沒有回應,奇怪:“怎么不說話,還在鬧別扭?”
鄭亭林屏息,不敢輕舉妄動:“沒什么。”
她從膝上的包中翻出了自己的手機,這是她出國前用過的款式型號,鄭亭林心跳驟然加速,按亮了屏幕。
看到年份的那一刻,她的手指不由得緊縮蜷曲。
——她真的回到了十七歲!
鄭亭林沒有手足無措,強裝鎮定地上網驗證起情況,所有的資訊、社交軟件里的聯系人統統都在回應她:這確實是八年前。
車內音響放著的也是當年流行的熱歌。
一直以來,鄭亭林雖然也會拜佛求簽,向上帝祈禱,但大抵是跟風所為,她死也沒想到重生這樣的玄學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詭異。
若是放在幾年前,她必然會為這樣的奇遇感到振奮——這簡直就是小說里欽定的主角!
但如今的鄭亭林卻倍感警惕,全身被無力感籠罩。
為什么要逼她把這無聊枯燥的人生再重復一遍?她已經受夠了折磨,對身邊人也不再抱有幻想。
十七歲啊,若非譚雅平此刻就在身側,鄭亭林多半要譏笑出聲,上一世的這一年,她因手傷導致父親暴怒,兩人關系跌落冰點,錯過樂壇矚目的帕格尼尼國際小提琴大賽后更是差點斷絕關系。
鄭亭林虛虛握了握拳,眼神微瞇,她現在的手傷并沒有那么嚴重。
她側頭,看向正認真開車的譚雅平,她的母親。
灰暗的陰霾透出一絲光亮,籠罩在她頭頂數年的壓力似乎有了轉機。
譚雅平察覺她的注視:“看我干嘛?”
鄭亭林平靜問:“媽,你當初為什么不來看我呢?”
譚雅平奇怪地看她,過了一會兒才說:“你忙著練琴,我去了也是打擾你。”
鄭亭林默然垂頭,視線再次落回自己的雙手上。
她的小拇指很長,其余四根手指差距不大,整體修長且骨節分明,因著手指內側覆著的厚繭,說不上精致纖美,但所有行內人都必須贊嘆——這是一雙小提琴家的手。
四歲那年,當鄭亭林第一次拉響小提琴弦音,命運就將她指引上這條不歸路。
然而二十五歲的國際著名小提琴演奏家回望這段路程時,卻并沒有想象的美妙。
她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
這一路的的沉沒成本太大,大到無法回頭,只能硬著頭皮走下去,不計后果。這到底是不是她所向往的道路?贊美和鮮花迷了雙眼,榮譽和期盼環繞周身,假意裝久了也就成了真心,鄭亭林分不清自己的想法。
“你的靈魂不夠透亮。”曾有老前輩這樣遺憾地評價她。
那時的鄭亭林不以為意,向陸池佑嘲笑起這種說不出所以然的玄學論調。
然而此刻,真正經歷過玄學后的鄭亭林不得不認真對待起這些話。
導航聲短暫地蓋過流行樂,將她的思緒重新拉回現實,江城到了。
譚雅平是典型的事業女強人,相貌身材管控有佳,在江城有房有車,即便離異也從來不缺追求者,但這些都不足以支撐她成為一個“好母親”。
鄭亭林從小和父親生活在京城,來譚雅平江城公寓小住的次數屈指可數,每一次也都算不上盡興。
“我最近搬到你傅叔叔那了。”進入市區前,譚雅平如是說。
鄭亭林一時沒反應過來:“什么?”
譚雅平重復了一遍,補充:“你傅叔叔還有一個女兒,你應該還記得吧。”
上一世的這個暑假,譚雅平明明沒有搬到傅家。鄭亭林來不及思考這蝴蝶效應,不情不愿地接話:“嗯。”
她當然記得傅令君。
真正的高智商天才,即便與她不在同一個領域,譚雅平也少不得拿她做對比。比起未來出路不明,充滿風險的音樂藝術道路,譚雅平顯然更中意世俗意義上的理科學霸。
“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令君這樣的人才以后是要為國家科研做貢獻的,和只會練琴搞藝術的不一樣。”鄭亭林都快聽膩了譚雅平的這些話,她不由懷疑母親是對鄭清這樣的音樂偏執狂ptsd了。
鄭清就是鄭亭林的父親。
譚雅平嘆了口氣,鄭亭林問:“你什么時候搬家的?”
鄭亭林印象里,譚雅平同傅伯誠真正同居還要等一年后。
譚雅平:“令君前段時間出了車禍,這幾天才回家休養,我過來也方便看照一下。”
傅家還沒保姆?鄭亭林眼皮上撩,對譚雅平的借口不以為意,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車禍?”
雖然現在車禍發生率確實比較高,但這未免也太巧了……鄭亭林沒有深思,轉念記起上一世傅令君可好得不能再好了,一帆風順得令人嫉妒。
“……不算特別嚴重,沒傷到要害,就是還要復健,可惜啊,耽誤了她參加競賽的時間。”譚雅平簡單說完了情況,見鄭亭林心不在焉,強調:“無妄之災已經夠可憐了,令君現在還在休養,你可別故意招惹人家。”
“怎么可能。”鄭亭林露出充滿同情的表情,“小傅一定能好起來的。”
她刻意不再看母親,打開車窗呼吸起新鮮空氣——譚雅平寧愿提早搬家陪傅令君,也不愿意多關心快抑郁的親生女兒一點。
譚雅平沒聽出她的古怪語氣,笑嗔:“你這家伙,不過比人家大幾天而已。”
鄭亭林支著手肘出神,只有她知道,傅令君最反感自己這樣叫她。
烈陽下的十字路口,鄭亭林看著斑馬線左側一大群人同時穿行,一個穿紅衣服的女孩走到中途,突然逆行跑了回去,趕到了另一個路口。幾秒后,紅綠燈變換,車流再次涌動了起來,鄭亭林回望,隱隱瞥見了重新等起綠燈的女孩。
鄭亭林頓住,一動不動。
重生,倒退,十七歲,暑假,母親。
一個瘋狂的念頭在她腦海中逐漸成型,它曾數次閃過,但從未被抓住過。
——這是一次絕無僅有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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