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四章焮天鑠地
夤夜,月黑風高,空中唯有些許的星光點綴。依稀可見的星星,像是不知誰人隨手撒的幾顆白芝麻粒,隨意分布在漫天夜空之中。
時值深秋,姑射山上的樹一夜之間都枯黃透了。秋風蕭瑟,將樹上的枯枝敗葉吹落在地,從而又將一地的落葉卷起、而后又飄落,發出“沙沙沙”的聲音。
一位身著粗布麻衣的男人正站立在這一地的落葉之上。
他面前有一群黑衣客,身后也有一群黑衣客。
面前的黑衣客是國師派來的人,是來殺他的,有十八人。
身后黑衣客是項守派來的死士,是來幫他的,只有八人。
麻衣男子沒有料到那國師竟派了這么多人來殺自己一個。
他面前的黑衣客中,為首者禮貌地問道:“閣下可是蘇夜?”
今夜的月亮被云遮得嚴嚴實實的,為首者看得不大真切,再加上他已十多年未曾見過蘇夜,怕認錯了人,枉殺一命。如若不是受命而為,沒有人愿意殺人。
身穿粗布麻衣的男人并未答他,只亮出他的刀,往虛空一劃,呼呼生風,大有一幅劃破長空之勢。
“是留魂刀。”為首者心下了然,此人必定是蘇夜,“蘇大將軍,得罪了。”
麻衣男子冷哼一聲,沉聲道:“不必假仁假義,只管來取我性命就是。”
語還未畢,他已出手。
刀光劍影,一陣廝殺后,終是寡不敵眾,麻衣男子和死士們占了下風。
“我蘇夜此生半生戎馬,為大原立下了汗馬功勞,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麻衣男子面露絕望之色,“而今我已被逼上姑射山,十多年來從不曾出世。他賈艽為何窮追不舍,偏偏不肯放過我!”
為首者聽及此言,也有些羞愧,卻沒停下手中的輕劍,答道:“還請蘇大將軍見諒,我們人微言輕,不過是奉命辦事罷了。”
不多時,對面雖然死了大半,可項守派來幫他的死士們也已逐個倒下,只剩麻衣男子一人了,他心中一沉,知道自己今夜在劫難逃,不由自主地露出一臉死色,胸前也出了一絲破綻。
眼尖手快的為首者沒有放過麻衣男子的這一出紕漏,不容置疑地將手中之劍往他的胸前送去。
“噗呲——”有什么東西被刺破了,麻衣男子的胸前不斷滲出汩汩的液體。
為首者暗叫不好,心知自己中了計,方才那個破綻是人家故意擺給自己看的。他定睛一看,試圖細細辨認那液體是什么,不由得皺眉,問他:“不對,這不單單是血,你還藏了什么在胸前?”
麻衣男子吐出一大口血,迅速從身后取出項守托人交給他的火折子,拔開蓋子以后輕輕一吹,小火苗就立馬冒了出來——若非萬不得已,他也絕不愿如此。
“是萊菔油。”麻衣男子自嘲地笑笑,用火折子點燃胸前。一遇到萊菔油,火勢便迅速地蔓延至全身。
為首者看呆了,他嘆了口氣,道:“蘇大將軍這又是何必?”
“我蘇夜堂堂大好男兒,倘若不能風風光光地戰死沙場,就只能死在我自己的手上!”麻衣男子冷聲道。
為首者不再多言,他掏出手帕擦拭劍身上沾著的血,而后收劍,言語之間是可惜之意:“蘇大將軍這是在為難我們,你應當知道國師想要的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麻衣男子被火燒得疼痛難忍,卻還是強撐著說:“呵,你以為我會相信賈艽愿意給我留個全尸么,我憑什么要讓他人作踐我的遺體?”
為首者啞然,說不出半句反駁的話,因為他也并不確定國師會不會當真如他所說。
“我并不愿為難你,你要交差,拿走我的留魂刀去便是。見刀如見人,賈艽不可能不信。”麻衣男子收起留魂刀,用最后的力氣將刀和刀鞘一并扔了過去。
為首者一愣,伸手接住,道:“百聞不如一見,蘇大將軍還真是重情重義,多謝了。”
“不必言謝,我蘇夜此生,大半輩子都無父無母,亦無子無女,更無親朋好友,這幾十年來,陪著我的人至始至終只有吾妻楊氏。我只求你一事:將我的骨灰埋在我夫人的墳墓旁,她的墳墓也在這山上。”麻衣男子臉上慢慢地冒出許多冷汗。
他把這番話說得極為熟練,仿佛是早知有今日,這段時間內已演習過數遍:“答應我,否則我死不瞑目。”
“好,蘇大將軍請放心,在下答應你。”為首者朝他抱拳,心中有傾佩之情。
聞言,麻衣男子不再說話,他安靜地等待著自己的死期到來,腦中不斷浮現出此生的片段,有痛苦的、有快樂的、有瀟灑的、也有憤怒的。
可再過一會兒,他便什么也感受不到了,他有些不甘心。
一片火光之中,他不知在想些什么,眼角不斷有淚劃過。
“就這樣了么,這一生可真短,我還沒有活夠呢。”他喃喃道。
聲音微不可聞。
數日后。
國師府上。
有人快馬加鞭前來,帶著一把清洗干凈的留魂刀。
同是這日,夜里。大原國師賈艽在屋內又推理演算了一遍大原的氣數。
他不禁皺眉,看了一眼桌上的留魂刀,眉頭越皺越深。
奇怪,蘇夜既然已死,為何這個關乎蘇夜的變數仍然還在。
不僅仍在,還愈大愈重了。
莫非蘇夜沒死?還是說,這個變數真的不是蘇夜,而是另有其人?難道自己真的白白害死了一條性命?
他心中有愧疚閃過。
賈艽反復琢磨蘇夜自焚時的那一套說辭,這是適才他的手下前來轉告的。
實在是捉摸不透,賈艽覺得蘇夜提前備好火折子一事有些蹊蹺,又想起他的手下報告道:那日夜里,蘇夜有八個幫手相助。
事出反常必有妖,賈艽當機立斷,立刻叫人前來去查個清楚。
他要去查蘇夜這十幾年間在姑射山上做了什么、接觸過什么人,他要去查蘇夜在楊氏死后是否還有其他的女人,又有沒有懷上他蘇夜的子嗣。
今日相國府上來了一位貴客——國師賈艽,這位貴客一進府就徑直去找項守。
有下人前來告訴蘇其央,她今日不得出閨閣半步,蘇其央自然是十分氣憤,在閨房中上躥下跳的。
然而并沒有下人去告知項宇,所以他并不知此事。
他也在去找父親的路上,這一路上移步易景,有亭臺樓閣,有雕花水榭。他想向父親請教近來職位上的一些政事和父親昨日給他布下的課業。
因為學過輕功,清醒的時候,項宇的步子總是走得很輕。是故當項宇走至項守的房前時,屋內的人竟毫無察覺。
又因為習過武功,項宇的耳力也比旁人好上許多。是故項宇還未進門,就能模模糊糊地聽到屋內二人的談話聲。
項宇聽出來是父親和國師賈艽的聲音,有些詫異。無事不登三寶殿,國師怎么會來相國府?
他本來想靠攏了偷偷聽一聽二人在說什么,卻又忽地想起自己苦讀了多年的圣賢書:“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行。”
于是他轉身準備離去。
就在此時,項宇突然聽到“蘇夜”二字,離開的腳步一頓。
蘇伯父?蘇伯父怎么了嗎?
“不行,偷聽之事并非正人君子所為,我還是快些離去的好。”項宇輕輕晃了晃腦袋,在心中如此地告誡自己,腳下的步伐也不禁加快。
項守屋內。
桌上擺著兩只厚厚的茶碗,這是建州窯出產的小黑碗,造型分外古樸。
項守泰然自若地向賈艽施了個禮,諂媚地說道:“今天蒙國師大駕光臨,頓使寒舍蓬蓽生輝,可真是不勝榮幸。只是不知國師今日紆尊降貴,是有何貴干吶?”
賈艽有意試探項守,沒有說話,只是撫了撫自己的胡須,瞇著眼看項守。
項守不解地回看了過去,頃刻后,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說:“莫非是有關蘇夜的消息么?若是那日卑職告知國師時,國師就立馬派人去找的話,算算日子,也該是查到了。”
賈艽沒料到項守敢主動提起蘇夜,略一皺眉,沉吟片刻后,諱莫如深地說:“沒有找到蘇夜,我手下們去的時候,人已經走了。”
項守心里暗自嗤笑面前的這位老狐貍,腹誹道:你這個老狐貍,大費周章地使了這么多功夫,還在我面前裝吶?
然而他面上卻是擺出一片惋惜之狀:“那卑職真要扼腕嘆息了,這蘇夜的行蹤可稱得上是空谷足音,如今好不容易得到的線索斷了,卑職也只能祝愿國師能早日尋得蘇夜了。待到找到之時,還望國師能相告卑職,畢竟卑職對這位昔日同僚還是甚為想念的,一直盼望著能聚上一聚。”
賈艽沒有回應項守,他默然地看著項守的雙眼,仿佛要看進項守的心里去,他知道項守此人長袖善舞,籠絡人心極有一套,又慣會陽奉陰違。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被此人騙了過去。
項守被賈艽看得心里直發怵,又裝作好奇地問:“不過,國師現在愿意告訴卑職,為何要找蘇夜了么?”
“自然是有好事相告。”賈艽也摸不清項守所言的虛實,知道此行注定徒勞無獲,于是起身,“既然相國公也不知蘇夜的行蹤,那我也就不繼續叨擾了。”
項守也連忙站起來為賈艽送行。
賈艽見狀,說:“不必送了,我自己走。”
桌上的兩只茶碗內還是滿當當的,人雖走,茶未涼。
眼瞅著賈艽走遠了,項守也不再提心吊膽的,暗自松了一口氣。不多時,阿福前來稟告:國師已出府了。
“好。下去吧。”項守向阿福揮了揮手。
項守靜下心來,細細復盤方才與賈艽的談話,再三確認后終于能肯定自己所言絕無半點差錯。
他這邊倒是萬無一失了,也不知道蘇夜那邊是個什么情況。
項守余光觸及桌上無人問津的兩只茶碗,端起來其中一只,喝了一口。
思緒恍若飄到了姑射山一般,項守隱隱約約地有些擔心,他希望蘇夜那邊也是一切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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