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臨之前，伊爾迷在約定時間等來了接他的車。

        車窗搖下來之前，兩聲鳴笛先驚動了過路的人。駕駛位上的女“司機”將墨鏡摘下，沖他的方向吹了聲嘹亮的口哨后，手扶方向盤露出稱心如意的笑容。

        長發青年困惑了一秒，不知道這位臨時的合作伙伴兼女伴是什么毛病，還是決定先上車再說。不過四周的陌生人注意到這邊后紛紛偷笑、或直接朝男青年露出善意的微笑，這令殺手先生忍不住蹙眉。

        “抱歉讓你太引人注目了？”小乙看著他走到駕駛側窗邊，很懂眼色地直接道歉，并善意地告訴他皺眉容易長“川”形紋。

        伊爾迷立刻舒展眉心，低頭打量她的亮粉色假發和鮮綠的熱帶風短裙。

        “還行。”他一語雙關道，既表明自己不怎么在意她輕佻的“表演”，也暗示對她作為女伴的打扮還算滿意。“換我開。你坐副駕。”

        他一個手勢指引她下車，小乙也就聽話地打開車門放下了自己的“水晶鞋”，重新穿好鞋子后，起身將駕駛席讓給了伊爾迷。

        “這雙鞋是？”因為她的動作，他很難不注意到她今天這身裝備。

        “維羅維杰兒花鉆多爾賽鞋。緞面的是不是很好看~”小乙仿佛很高興他會問到，不如說她就是希望被別人問到這雙鞋，才會將它買回來、穿出來。

        “虧你記得住名稱。”伊爾迷下意識地贊嘆，“嗯，好看。”

        “我可以帶你去買喲！”

        “用不到。”他率先坐進車里。

        她從車前繞到副駕駛席，“送給媽媽也可以呀~”

        “唔，”注視小乙坐下來的同時，伊爾迷似乎想了想，“她應該會喜歡。”他頓了頓，“不過你穿更好看。”

        少女猝不及防地轉頭微笑，鄰座的男青年則忽然傾身湊近，害她險些誤會了什么。

        伊爾迷只是伸手打開副駕前的儲物盒，從里面取出一條絲巾。“把它蒙在眼睛上，這是規矩。”

        “你做事的規矩？”小乙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客戶提的要求。”他一遍拆包裝，一邊打手勢讓她轉身，“我會系成活結，進入會所里以后你就可以摘下來。”

        這么保密的感覺還真討厭吔。雖然這么想，她還是側過身去接受伊爾迷親自替她蒙住雙眼——不過轉念一想，憑現在的她，即便蒙上雙眼也一樣能記下路線吧，伊爾迷應該也是知道這一點的。

        車窗均被搖上，隔絕了路人的視線后，她的視野也被外物隔絕。

        小乙倒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伊爾迷冰涼的指尖。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觸碰到她了，自從她9歲那年伊爾迷從她臉上捉走蝎子，后來日常的相處中也難免有碰到彼此的時候。

        ——無論是曾從她手里接過餐盤時不免手指相觸，還是曾在她踮起腳尖也夠不到儲物柜上層的床單時出手相助——說來她作為客戶家的女兒，兒時同殺手相處的還真不是一般地和平。仆人們紛紛贊嘆，大小姐的氣度甚至勝過多數的成年女性，（“長大后一定會成為治家有方的貴夫人”云云。）如此，他們便可放心地將客人交給大小姐親自料理。

        不過她如今不但沒有成為貴夫人，連家都沒有了呢。

        伊爾迷的手指一如他的目光那樣沒什么溫度，撩起女生耳畔的短發（雖然是假發，光澤和觸感卻不亞于真的，）又輕輕放下。他好像純粹只是在欣賞，無心完成只打了一半的絲巾扣。

        他似乎有意無意地擦過她的頸側，碰到她的鎖骨，最后扶著她的肩頭。

        在密閉的車里，依稀能聽見他靠近時若有似無的呼吸。

        “我允許你下車之前再蒙上眼睛。”腦后一松，伊爾迷忽然抽走了絲巾，“反正只是給客戶做做樣子。橫豎你都能辨別路線。”他果然也清楚這一點。

        重獲光明的人只覺得眼前變得愈發清晰，回頭便可看到曾令她恐懼的男人放大的面容。

        “吻我。”她聽到的指令全無含蓄。

        小乙不由得笑了。伊爾迷的話幫她驗證了自己失去視覺后的感受，雖然只有瞬間，但得以與職業殺手的心思同步還是令她小小地自滿一番。看來視覺被剝奪后，人的其他感官乃至直覺真地會增強，小乙忽然想同樣的把戲她以后該多試試。

        不過小乙感到動心并不奇怪，因為她本就花心。

        但是殺手先生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呢？難不成是因為她成年后與年少時的樣子重合了，令他突然動了情（隔）欲？

        也不奇怪，無論答案是什么都不奇怪，小乙自己深有體會所以明白，情（隔）欲就是這么不講道理的東西。

        如他所愿地主動獻吻，數秒過后再分開。伊爾迷果真沒再堅持蒙上她的眼睛，而是將絲巾扔到她的腿上，他則不發一言地點火發動車子向目的地駛去，看來時間也差不多了。

        拍賣會開始前的友客鑫市已然熱鬧起來，摩天大樓外的燈光設計炫彩斑斕。路況還算不錯，小乙悄無聲息地打開了天窗，駕駛席上的人沒有表態，她便敢大著膽子站起來，在夜風里親近鋼筋水泥、霓虹燈、汽笛聲與尾氣——真是討厭的味道吶，但是令人沉醉和無法自拔。

        窗口灌進的風鼓起了她的衣裙，大概也吹動了駕駛者的長發。她發覺伊爾迷的發絲似乎比他的指腹還要溫暖柔和些，貼在她的大腿上，一點也不討厭。

        從見到尤拉的那天起，小乙就感到自己完完全全地原諒了伊爾迷——即便她也從未記恨過后者曾對她造成的刺激——少女的閱歷尚不足以幫她形容這種情緒的由來，但她還是選擇先接受下來。

        “快到了，下來吧。”伊爾迷的聲音不大，不過小乙能聽到。

        “明白~”

        小乙撫著裙擺坐回去，伊爾迷揚手關上了天窗，她則在一旁乖乖地用絲巾蒙上自己的眼睛。為了讓伊爾迷的客戶（又或是讓他們約定見面的會所如此規定）相信此處絕對隱蔽，也為了保護此處自恃有特權的人可笑的排外心理，她得裝出無法靠一己之力尋到此處的假象才可以。

        他停車，他走到門邊，他扶她下來，讓她挽著自己的臂彎前行。

        在普通人看來她只能依靠身旁的男人才能走路，可她有聽覺、能判斷方向、還能根據鞋底踩在地面的感覺記下走過的每個轉彎。小乙此刻愈發慶幸自己已經是獵人，不會在都市的叢林里像個小鹿一樣因為看不見路就惶惶不安。

        “在想什么？”電梯向上升起時，被她挽著的人問她。

        小乙不料自己的心緒變化又被別人察覺到了，倒也沒打算瞞著，笑著直說：“你不知道我被趕出家門有多幸運！”

        伊爾迷不予置評。小乙知道他并不關心。

        電梯停了，侍者用輕柔的聲音歡迎新到的客人。小乙總算能解放自己的雙眼，昏暗的場所里隨處坐著十分放松的男女，沒人知道他們有何身份、是何關系。只有吧臺那邊的光線還算明亮，酒保笑微微地朝門口點頭致意，但他的視線從未聚焦，分明也辨別不清來者是何樣貌。

        “按之前說的上限內，酒水飲料我來負擔。”伊爾迷離開去工作之前再次囑咐，與此同時奉送一條告誡：“別隨便就被奇怪的人帶走喲。”

        “謝謝，不過放心吧。你還不了解我。”小乙笑著沖他招招手，與此同時余光已開始到處逡巡。

        他不了解她？

        伊爾迷揚眉定睛打量了一下即將就此作別的女伴。好吧，雖然很多年前就認識，但現在確實不大了解已經長大的她。

        那就換個時間再了解好了。他沒所謂地想。揚揚手，朝更昏暗的地方去了。

        小乙則悠哉游哉地晃到了吧臺，仿佛全然沒發現暗中跟上來的目光似的。“hi~”

        她落座后對其中一個酒保打招呼，樣貌清秀的酒保也看清了她的樣子，報以疏離客氣的微笑，同樣打過招呼后問她想要什么飲料。她想了想，剛要開口就被人搶了先。

        “這杯算我的。我也想聽聽你喜歡喝什么，就以此為交換吧。”

        小乙意外地回頭，對方居然是個比她還高的女性。

        “唔，謝謝。我就想讓酒保先生隨意幫我調一杯。”小乙對吧臺后面說到，酒保意會，笑著點點頭后走到一邊去挑選配料和工具。于是眼下就只剩她和另一個前來搭訕的女人了。

        “哦~來者不拒的類型。”高個子、身穿深色洋裝的女人說，“又或者是喜歡被動型？”

        都不是……小乙默默想。

        來搭訕的女人造型和氣質都屬優雅低調，讓小乙很詫異她會選中自己——小乙今天的色彩選擇分明和對方截然不同。

        老實說就連小乙盯著自己這頭粉色假發時間久了，都會如受光污染侵害一樣感到目眩。

        “我喜歡你的色彩，”不等新來的少女發問，對方就主動坦明動機，“你讓我想起我女兒玩具屋里的娃娃。”

        原來是被看作“芭比”了啊。

        小乙笑了，“我‘朋友’說的沒錯，這里果真有奇奇怪怪的人。”而且她遇到的第一位就非常奇怪，甚至可以說是變態的人。“你說你有女兒？”小乙的聽力應該沒毛病才是。

        “欸，是的，你想見見她嗎？”對方笑容曖昧。

        “不，我不想。”小乙實話實說，“我也不想見到你女兒娃娃屋里的芭比。”

        “呵呵，你真可愛~”女人不以為忤，反倒用極度包容的神情打量她。

        莫名地，小乙錯覺女人的目光好像照進了她的心底。這樣溫柔的感覺她還從未體會過，不由得收了笑容，將視線轉移到走回來的酒保身上。

        她不可能喜歡女人——小乙很確信這點——但是這個女人有種很強的魅力。難道說這個女人就是很強？這就是她的力量所在？小乙開始警惕地想要不要用“凝”。

        來的時候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遇到別的獵人。對方會恰巧是獵人嗎？

        “你說的‘朋友’是指剛剛帶你進來的那個男人嗎？”她啜了一口酒保剛遞來的雞尾酒，女人又展開了新的話題。

        “嗯。”所以她才會在心底默默的在“朋友”兩邊加了引號。

        “不會剛好是男朋友吧？”對方露出戲謔的笑容。

        “不是。”雖然來的路上吻過他，但這離她對男朋友的定義還很遠。

        “那就太好了，他可不像是好惹的。”

        哦，難道她看起來就很好惹么？——不過確實揍敵客家的殺手更不好惹就是。

        “……嗯，最好別惹他。”小乙也說到。

        女人便莫名地笑了，“你實在太可愛了。”她說，“可以碰你的頭發嗎？”

        小乙扭過頭來二話沒說便用了“凝”。可結果令她詫異：對方周身沒有一點點氣。她遲疑了一下，便大起膽子回答：“可以。”

        得了她的同意后，女人的笑容不意外又加深了些許，依言從座位上下來——果然個頭很高——走到近前伸出手。

        沒有氣，還是沒有。小乙可以維持“凝”1個小時以上，可無論她怎么看，對方都絲毫沒有流露出一點氣。這就怪了！

        可是小乙不但不討厭她的觸碰，撞見對方深不見底的眸子時，竟還為其中的溫柔驚到，不由得再次挪開視線。

        “有什么要問我的嗎？”顯然是注意到了少女不自在的神情，高個女人帶著笑意開口，而她低沉柔和的嗓音就像流淌的歌聲一樣滑入旁人心底。

        小乙承認自己又被看穿了，她確實有問題想問這位顯然喜歡女人的、且有女兒的陌生人。

        “到此為止喲~&9830”有人阻止了她進一步暴露自己的想法，語調比陌生女人還要甜膩曖昧。

        “嗯？”會用這種語調說話的人，小乙剛好認得一位，且她對此人的聲音算得上相當熟悉。

        “啊啦，這位是……”高個女人遲疑地打量著突然出現紅發男人，露出警惕的眼神。

        “唔，小乙要不要替我介紹一下？”兩頰上畫著星星與水滴的男人親昵地攬著少女。

        小乙被難住了：她還真不知道該怎么形容他、以及他們之間關系。

        床伴、獵人考試的“同窗”、外加某種層面上的“師徒”——她的確被西索點撥過幾次——但估計他不會喜歡這樣的形容吧？

        “討厭，居然要想這么久~明明回答男朋友就好啦。”男人在撒嬌，這是他能干的出來的事情。

        “可是我有男朋友啊。”她難得不解風情道。

        “傷心了~”

        “啊，我知道了，”小乙一錘定音，對尚未互通姓名的高個女人介紹到：“差不多是‘情人’吧!”

        高個女人愕然，然后識趣地舉起雙手，苦笑：“好吧、好吧，那我今晚只好孤枕難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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