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火轟鳴，鯨波起伏。那女子坐在船頭，紫衣鼓舞，新月般的雙眸正亮晶晶地凝視著他，臉容被明暗變幻的紅光映照得陰晴不定，赫然竟是王允真！

　　她明明已被剜去心臟，香消玉殞，又怎會死而復(fù)生，出現(xiàn)在蓬山之外的高麗商船上？正自驚疑，又是一塊火石呼嘯著撞入海面，“嘭！”小船劇晃，她驚叫一聲，陡然翻落洶涌的波濤中。

　　許宣大凜，喝道：“快救他們上來！”抓起纜繩，騰空高高地躍了出去。“嘩！”驚濤迭涌，冰冷徹骨，海里黑漆漆得什么也瞧不清。

　　他連嗆了幾口咸澀的海水，四下環(huán)顧，順著海東青的尖啼聲，瞥見她被巨浪掀到了十幾丈外。

　　當(dāng)下在浮沉的船板上奮力一拍，濕淋淋地沖天躍起，幾個起落，終于游到她身邊。

　　王允真卻似毫無驚恐之色，格格大笑，見他攔腰將自己抱住，俏臉一沉，甩手朝他臉上打來，喝道：“放肆！本公主金枝玉葉之身，豈是你這小海盜的臟手所能碰的？”

　　她這一巴掌打得又快又狠，許宣臉頰熱辣辣地腫了起來，又驚又惱。她的臉容、聲音與王允真一模一樣，脾氣卻判若兩人，就連大宋官話也突然順溜了許多。難道只是個與王允真頗為相似的女子？

　　當(dāng)下勒緊她的腰，不顧她掙扎叱罵，將她衣襟猛地往下一拉，肩頭赫然也有個殷紅的梅花胎記。又抓起她的右腳，脫下鞋襪，腳踝上果然也有一個紫色的疤痕，當(dāng)是王允真無疑。

　　王允真又是一掌朝許宣臉上打來，這回卻被他緊緊攥住手腕，渾身酸麻，怒道：“臭小子，你還想不想活了？等我稟報(bào)父王，看不將你滿門抄斬！”臉紅如霞，罵不絕口，聲音依舊清婉悅耳，卻兇巴巴的毫無從前的溫柔羞澀。

　　許宣越聽越覺驚異，她死而復(fù)生，記憶或受重創(chuàng)，認(rèn)不出自己便也罷了，但動輒自稱公主，說起大宋官話流利如玉珠落盤，時(shí)不時(shí)還夾雜著口音極為標(biāo)準(zhǔn)的女真話……真真詭異之極！

　　此時(shí)后方那艘戰(zhàn)艦已追至十六七丈外，火光霞染，轟鳴狂震。群盜一邊調(diào)轉(zhuǎn)船頭，猛烈開炮還擊，一邊朝浮沉在波濤里的眾人拋下纜繩。

　　當(dāng)下一手抱住她的纖腰，一手抓緊繩子，奮力騰空沖起，濕漉漉地翻上了甲板。群盜連忙涌上前來，七手八腳地將他們用毛裘裹好。王允真毫不領(lǐng)情，又是一陣掙扎叱罵，拳打腳踢。

　　甲板上“嗵嗵”連聲，又有八九個落海的商人被繩索拉了上來，個個凍得臉色鐵青，渾身發(fā)抖。其中一個滿臉虬髯的男子渾身血跡，受傷頗重，已限于半昏迷狀態(tài)，嘴唇翕動，也不知在喃喃地低吟著什么。

　　這些人穿著雖像高麗商人，形容舉止卻頗為不同，尤其中間那位身形魁梧的錦衣男子，獅鼻方臉，沉靜中帶著種不怒自威的神態(tài)。另外幾人趔趄起身，正欲朝王允真奔去，被他使了個眼色，又紛紛坐了下來。

　　忽聽“轟”地一聲劇震，左側(cè)舷艙已被前方追來的另一艘戰(zhàn)艦轟了個正著，火光沖涌。王允真驚叫一聲，不自覺地朝許宣懷里鉆來。

　　許宣無暇理會，轉(zhuǎn)頭對胡三書大聲道：“快將霹靂火球系在狼雕的腳爪上……”話剛出口，胡三書便已幡然醒悟，連稱妙計(jì)，急忙吹角將盤旋上空的狼雕引到甲板上，挑了數(shù)十只最為強(qiáng)健兇暴的，令眾人搬來幾十個霹靂火球，加長引繩，系在它們腳上。

　　而后仰頭吹角，馭使著這些狼雕沖天飛起，等到它們繞了個大圈，飛到對面那艘戰(zhàn)艦的后方時(shí)，角聲突然一變，洶洶激越。鳥群登時(shí)尖嘯俯沖，發(fā)狂似的撞向敵艦。

　　“轟轟”連聲，火球迭爆，有的在半空便已炸將開來，狼雕有如一只只烈火鳳凰，墜落在帆上、艙上，竄起熊熊大火；有的正好撞擊船艙后轟然炸響，形成狂猛無比的破壞力，慘叫迭起。

　　群盜大喜過望，一邊加緊炮火猛轟，一邊故技重施，又挑了幾十只狼雕，系上霹靂火球，朝敵船撞擊。

　　對方這回也學(xué)得乖了，不等狼雕靠近，立即沖天放箭，射落了大半，只有十余只撞入船上，爆起層疊火光。那艘戰(zhàn)艦雖然高闊堅(jiān)固，也捱不得這般連番猛轟，舵樓、艉艙被炸塌大半，開始逐漸朝下沉落。

　　群盜齊聲歡呼，胡三書喝道：“轉(zhuǎn)舵正巽位，全速前進(jìn)，準(zhǔn)備迎敵！”船身徐徐轉(zhuǎn)向，輪槳齊飛，朝另外那艘急速迫近的戰(zhàn)艦沖去。

　　眾人接連擊沉了兩艘敵艦，士氣高漲，鼓號喧天。然而經(jīng)此連番激戰(zhàn)，霹靂火炮已所剩無幾了，對方彈藥卻似極為充足，紅光吞吐，密集地撞落在“狼雕號”與周圍海面上，火焰高竄。

　　胡三書尖聲吼叫道：“弟兄們聽好了！將所有炮彈堆到左舷，等距離六丈以內(nèi)時(shí)，再開炮猛轟！操他祖母的，今天就算沉到海底，也要拉下這幫龜孫子陪葬！”眾人轟然應(yīng)諾，風(fēng)帆獵獵，迎著那狂猛的炮火朝東全速前進(jìn)。

　　大風(fēng)刮來，到處都是烈火焦灼的氣息，許宣渾身血液也似被點(diǎn)燃了，心中一動，脫口道：“三書，船艙里有多少酒？”

　　胡三書只道他要狂歌痛飲，拼死殺敵，笑道：“帝尊要喝多少，便有多……”眼睛一亮，已明其意，大喜道：“妙計(jì)，妙計(jì)！帝尊真乃天人也！”這回語出真心，倒不全是諂侫逢迎了。

　　當(dāng)下群盜從底艙推出三十余桶烈酒，放在幾張漁網(wǎng)上，又將漁網(wǎng)邊沿系在眾狼雕腳爪上，洶洶吹角，御使著鳥群朝北邊飛去。

　　鳥群兜著那幾大網(wǎng)的酒桶，低低地貼著海面飛行，黑夜中極難看清。等到那艘敵艦察覺時(shí)，它們早已從后方?jīng)_天拔起，尖嘯著陸續(xù)撞落。木桶接連炸裂，酒水灑得甲板上、艙樓上、桅帆上……到處都是。

　　群盜彎弓搭箭，等的就是此刻。胡三書一聲令下，頓時(shí)火矢齊發(fā)，在夜空中劃過數(shù)以百計(jì)繽紛艷麗的紅線，接連不斷地沖入敵艦，激起重重火光。

　　“轟！”那艘戰(zhàn)艦的底艙突然炸涌起熾紅的光焰，接著轟隆連爆，碎木亂舞，連桅桿和艉艙也被炸得掀飛上天了。遙遙望去，似有許多人影爭相躍落海中，慘呼聲隱約可辨。

　　群盜振臂歡呼，想不到一炮未發(fā)，僅憑著三十桶烈酒和幾百枝箭矢，就將敵方檣櫓燒得灰飛煙滅！

　　在今夜之前，他們對許宣這斷腿的“魔帝”原還暗懷鬼胎，恐懼多過敬佩，然而經(jīng)此一戰(zhàn)，無不心服口服，崇慕得五體投地。一時(shí)間，甲板上下歡騰如沸，紛紛隨著胡三書齊聲高歌：“神門有天帝，四海無可敵。五雷鎮(zhèn)九州，陰陽化一炁……”

　　那些高麗商人也面面相覷，難掩驚佩之色，唯獨(dú)王允真冷笑一聲，道：“什么神門天帝，四海無敵，你們是想造反么？大金……”

　　那魁偉男子急忙搶身捂住他的嘴，朝許宣歉然一笑，道：“這位兄臺，舍妹不知天高地厚，口無遮攔，實(shí)是抱歉之至！在下姓武，單名一個祿字，前往北海收購熊皮，途經(jīng)此地，被這幾艘宋船劫掠轟擊，虧得兄臺相救，得以周全性命，大恩大德，感銘在心！”

　　許宣越發(fā)起疑，無意再和他們兜圈子，抓住王允真的手腕，哈哈笑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這位姑娘和我交情甚深，還曾送過我一支笛子，我豈有認(rèn)不得之理？她的確有位兄長，貴為舉族之尊，可惜不是你！嘿嘿，當(dāng)日她被人剜出了心臟，死得好慘，如今居然死而復(fù)生，卻不知是否她母親舍身相護(hù)之功？”

　　他每說一句，那幾個高麗商人的神情便是一變，聽得‘死而復(fù)生’，更是臉色煞白，猛地拔刀躍身，團(tuán)團(tuán)將他圍住。

　　群盜大怒，紛紛喝道：“操他祖母的，救上一窩恩將仇報(bào)的白眼狼來啦！”潮水般涌上前來，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

　　那魁梧男子忙喝住眾商人，驚疑不定地打量著許宣，瞥見他塞在腰帶上的翡翠玉笛，“啊”地低呼一聲，又是狂喜又是駭異，顫聲道：“閣下……這支翡翠玉笛真是公主從前送給閣下的？”

　　公主？許宣大奇，難道這些人誤將王允真認(rèn)作了“公主”？但王允真的同胞姐妹乃是李秋晴，若無意外，眼下當(dāng)在茅山朱洞元門下，又怎會與“公主”搭上關(guān)系？口中卻笑道：“是又如何？”

　　那魁梧男子神色古怪地望著他，突然壓低聲音，嘰里咕嚕地說了一大串女真話。

　　許宣心中一凜，敢情這些人竟是金國韃子！他與女真獵戶相處了半個多月，已能聽懂他們大半話語，并說些日常的簡單對話。此人說得極為激動急促，似是在問他是否從小就瘸了雙腿，難以行走；此番回來，是否是想見父母一面？

　　他越聽越奇怪，汗毛直豎，當(dāng)下也用生硬的女真話問他如何知道？

　　那男子臉色漲紅，悲喜交迭，忽然伏倒在地，恭恭敬敬地道：“葛王完顏烏祿，拜見諳版勃極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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