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五章 虐愛
許宣低頭望去，果見胸口皮肉翻卷，有一圈紫紅的疤痕，有些像“敖無名”三字，心中怵然。這妖女對敖無名霸道而恐怖的情感固然刻骨銘心，卻如烈火般將彼此燒成灰燼。若非如此，人世間或許不會有后來那翻江倒海的九頭龍王，而只會多一個(gè)籍籍無名的大悲和尚。
敖無名沉浸在往事的回憶里，忘記了周遭一切，凝視著那霓光亂舞的虛空，自顧啞聲道：“就在我日漸沉淪，難以自拔時(shí)，她卻忽然消失了。有一天夜里，當(dāng)我從夢中驚醒時(shí)，火堆已被狂風(fēng)吹滅，山谷里飄起了漫天大雪，洞里洞外都不見她的蹤影，只有巖壁上刻著一行小字，‘相見爭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我反反復(fù)復(fù)讀了好幾遍，才知發(fā)生了什么，迎著風(fēng)雪狂奔，找遍了整個(gè)山谷，嘶聲叫喊她的名字，卻始終杳無回應(yīng)。
“與她相遇以來，我時(shí)時(shí)刻刻無不想著逃走，但真的不見了她，心中卻像被尖刀剜過，空空洞洞，痛得無法呼吸。我精疲力竭，跪倒在雪地里，紛亂的雪花四面八方地?fù)浯蛟谀樕稀⑸砩希芸炀蛯⑽已诼窳恕?br />
“等我再次醒來時(shí)，已是兩天后的傍晚，躺在三十里之外的一座寺廟禪房。附近的獵戶在山谷里撞見凍成雪人的我，見我頭頂有僧人的戒疤，就將我送到了最近的永福寺。那些和尚問我?guī)熼T、法名，我渾渾噩噩，什么也不想回答，腦子里回旋繚繞的，只有她。
“永福寺的僧人只道我被暴風(fēng)雪凍得癡傻了，直到半個(gè)月后，靈隱寺的幾個(gè)和尚從峨眉論法歸來，路經(jīng)此地，認(rèn)出我來，才將我一起帶回了金山寺。眾人聽說我平安歸來，無不轟動，爭相看望。但我卻依舊如行尸走肉一般，無論照影、大智師兄問我什么，也如沒聽見般，怔怔地渾不應(yīng)答。
“好在照影未曾透露我被蠻蠻破了色戒之事，眾人只當(dāng)我劫后余生，受了驚嚇，圍觀幾日后也都各自散了。我照舊回到藏經(jīng)閣，終日如木頭人似的打坐念經(jīng)，掃地整理。仿佛留在金山寺里的，只是我的軀殼，我的魂魄依然徘徊在神農(nóng)架的山谷里。
“如此過了將近一年，所有人都當(dāng)我瘋了，大智師兄也漸漸放棄了，就連寺外的老百姓談?wù)撈鹞襾恚疾辉僬f‘大悲’，而笑稱為‘大傻’。如果你問我那一年究竟做了些什么，我連一丁半點(diǎn)也記不起來了，我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哪怕每個(gè)月圓之夜，我也感覺不到從前的半點(diǎn)躁動與恐懼。
“有天深夜，我正紋絲不動地坐在藏經(jīng)閣里，忽聽屋頂上傳來一陣響動，接著又聽見幾聲奇怪的鳥鳴。我心中猛地一跳，仿佛瞬間活轉(zhuǎn)過來了。奔到窗邊，朝上望去，只見那只久違的比翼鳥正撲扇著翅膀，歪著頭看我。
“它叫了兩聲，回旋沖到窗前，拍了拍我的頭。我如夢初醒，渾身發(fā)抖地躍上它的頸背，隨之沖天飛起。狂風(fēng)撲面，我緊緊地抓著比翼鳥的頸毛，不是擔(dān)心從高空墜落，而是生怕一松手，就會從夢中驚醒。
“它飛過揚(yáng)子江，飛過重重山巒，直到東方泛出魚肚白時(shí)，才朝著一處懸崖沖落。第一縷霞光穿透重云，染得崖壁彤紅如火，她就站在崖頂?shù)乃蓸湎拢律勋C獵，長發(fā)鼓舞，滿天的朝霞仿佛全都倒映在她閃亮的眼睛。
“她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我，揮著手，笑了，又哭了；想要朝我奔來，卻又突然掩著臉頓住了腳步。我等不及比翼鳥落地，便翻身躍下，趔趔趄趄地朝她奔去，卻被她劈手打了一耳光。熱辣辣的疼痛與熟悉的血腥，讓我徹底蘇醒了。我也狠狠地一掌扇在她的臉上，掐住她的脖子，朝她唇上kiss去。
“她破涕而笑，掙脫開又是一巴掌，翻身rode on me。朝陽從黛色的層巒間跳了出來，天地金光燦燦，她渾身都閃著奪目的光彩。這些年來，我從沒見過一個(gè)人像她那么美，美得像菩薩，美得像魔鬼，美得讓我害怕，美得讓我心碎。美得讓我想匍匐在她腳下，永生永世做她的奴隸，卻又恨不能將她千刀萬剮，挫骨揚(yáng)灰。
“她灼灼地盯著我，眼眶里盡是淚水，突然又狠狠地抽了我兩個(gè)耳光，然后俯身咬破my lips，咬破my tongue，又熱又咸的淚水交摻著腥甜的鮮血，在我們的lips and teeth之間泛開，火焰一樣燃燒著，蝕骨焚身。
“我知道那是地獄的火，終將我們燒為灰燼，片骨不存。但就算永受煉獄之火的煎熬，也好過行尸走肉般地活著。什么六道輪回，什么刀山火海，全都去他媽的！我只要眼前這一刻。只有這一刻，我才是真實(shí)的，她才是真實(shí)的，只有這一刻，我才明白活著的價(jià)值和滋味。”
敖無名道：“比翼鳥在上方呀呀地盤旋，藍(lán)天無邊無際，我緊緊地抱著她，仿佛懸浮在望不見底的深淵里。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傳來一聲嬰兒的啼哭。她躍起身，拉著我奔入旁邊的巖洞。洞內(nèi)的草鋪上躺著一個(gè)粉嫩的嬰兒，正蹬著藕節(jié)一樣胖乎乎的小腿，哇哇大哭。
“她抱起孩子，瞟了我一眼，嘴角上揚(yáng)，第一次露出喜悅而又害羞的神情，背過身喂乳。我目瞪口呆了好一會兒，才醒悟那是我的孩子，是她和我的孩子！原來她消失了一年，是為了生育我們的骨肉！怒潮似的狂喜與激動瞬間將我淹沒了。
“那時(shí)正值盛夏，山頂碧樹成蔭，知了密集，滿眼都是深深淺淺的綠，隨風(fēng)搖動。我抱著我的女兒，站在那翠綠色的涼風(fēng)里，就連心肺也仿佛被吹透成了溫潤的翡翠。于是我給女兒起了個(gè)名字，叫做‘青青’。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女兒時(shí)，這個(gè)世界的顏色……”
許宣一震，失聲道：“敖青青？敖青青是你的女兒！”
敖無名卻似沒有聽見，依舊沉浸在往日美妙的時(shí)光里，瞇著眼，神色恍惚地續(xù)道：“我抱了她整整三天三夜，睡著時(shí)也抱，醒著時(shí)也抱，除了蠻蠻給她喂乳時(shí)，才依依不舍地松開手。看著她們母女坐在夕陽里，淚水突然莫名地模糊了視線，滿心溫柔，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幸福。那是我這一生最平靜快樂的日子，從前沒有，今后也再不會有了。
“然而花無百日好，沒過幾天，我和她又開始互相折磨了。她看我眼里只有女兒，竟然生出了妒意，起初還強(qiáng)忍著不挑明，只笑吟吟地看著我，說些帶刺兒的酸話，到了后來，臉色越來越難看，漸漸將怒火撒到了青青身上，就連喂乳也不情愿了。
“那時(shí)我不明白她的心思，只道她喜怒無常，無意間觸動了哪塊逆鱗。她不許我抱青青，也不許我碰，哪怕想要看上一會兒，也得低三下四地哀求她的同意。然而我越是哀求，她越是不答應(yīng)，反而一次比一次兇狠地折辱我。
“如果那時(shí)我知道她需要的只是甜言蜜語，只是比對青青更加專注溫柔，或許就不會發(fā)生后來的一系列慘劇了。唉，可惜我偏偏如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被她的羞辱激起了狂性，任她如何鞭撻折磨，也絕不再吭聲屈服。這么對峙了幾日，她怒火中燒，終于按耐不住了，竟一把奪過青青，奔出山洞，朝山崖下拋去……”
許宣“啊”地一聲驚呼，旋即明白青青并沒有死，否則后來也不會長大成新一代的女魔頭，與陸成仇闖入金山寺，撞見林靈素了。
敖無名道：“那一刻，天似乎塌下來了，我發(fā)瘋似的沖向懸崖，不顧一切地往下躍落，卻被她一把拽住。她從身后舉起青青，格格大笑，笑得淚水直涌，喘不過氣來。我這才知道被她耍了，狂怒之下，奪過月牙彎刀，朝她當(dāng)頭猛劈。她猝不及防，竟沒完全躲開，臉上血口迸裂，從此留下了一條斜長的傷疤。
“我又驚又悔，急忙撕下袖子，裹住她臉上的傷口。她驚愕地望著我，沒有發(fā)怒，反而又忽然格格地大笑起來，殷紅的血絲從黃布里滲出，合著淚水，順著瑩白的臉頰不住滴落。她執(zhí)意不肯用藥膏將那傷疤抹平，說是破鏡無法重圓，她要永遠(yuǎn)留著它，讓我愧疚到死。
“當(dāng)天夜里，我?guī)缀跬浟饲嗲啵坎唤唤薜厥刈o(hù)在她左右。火光忽明忽暗地照著她熟睡的臉，那條疤痕非但沒有減損她的美，反而增添了一種妖冶邪惡的魅力。當(dāng)我顫抖著親吻那道傷疤時(shí)，她突然睜開眼，淚水盈盈地凝視著我，什么話也沒有說。那一瞬間，我像坍塌的雪山般崩潰了，將頭埋在她的胸口，哽咽著，乞求她的原諒。
“我們就這么莫名其妙地相互折磨，又莫名其妙地和好了。我為她臉上的傷疤懊悔自責(zé)，曲意逢迎，她則被我的淚水打動，情熱如火。我們繾綣在一起，如膠似漆，就像淺洼里相濡以沫的魚。我告訴了她所有的隱秘，她也告訴了我從未透露過的痛苦。我們終于把最脆弱的地方都袒露給了彼此，哪怕那將帶來最致命的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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