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一群人拔腿狂奔。
大盛像抱嬰兒一樣抱著那個宮女,陳渭死死抓著舒爾茨的手腕,他可不想放棄這么好的一個人質。舒爾茨或許也被嚇懵了,竟然毫不掙扎,跟著他們一同奔跑起來。
圓明園非常大,趁著夜色他們奔跑了一段,后面的喧囂漸漸被拋下。
大盛這才氣喘吁吁放下懷里的小宮女。
“你們是什么人?”小宮女嚇壞了,身體蜷縮成一個球,聲音里帶著哭腔。
大盛那靈活的語言天賦仿佛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短板,他張了張嘴:“我們……是好人。”
“你們不是好人!”小宮女哭著說,“你們是洋人!你的臉那么白!”
大盛尷尬地伸手抹了抹臉:“我這是拿白面抹的!假的!”
“你的眼睛是藍的!”
“也是假的!”大盛急忙辯解,“是用兩個藍色小紙片貼上去的!”
陳渭喘了口氣,苦笑道;“小妹,我們不是洋人,我們是外頭的百姓,聽見里面出了事,這才扮成洋人進來救人的。”
他又看了一眼舒爾茨:“這個洋人是我們半道抓來的。”
也許是他這聲“小妹”打動了小宮女,蜷縮的刺猬球慢慢舒展開。
“小妹,你叫什么名字?”
小宮女啜泣道:“我叫春喜,是常嬪主子跟前的答應。”
喬睿皺眉道;“這兒還是不安全,隊長,我們得先找個地方避一避。”
陳渭問:“春喜,你知道大伙現在都躲在哪兒?”
春喜直起身,她哽咽著點點頭:“你們跟我來。”
春喜很明顯對圓明園內十分熟悉,她帶著陳渭他們穿林繞屋,絲毫也不遲疑。
陳渭一手拽著舒爾茨,一面聽著他憤怒的咕嚕:“這些都是法國人干的!他們一向這樣!永遠都要我們英國人在后面收拾他們惹下的麻煩!”
小杜恨恨罵道:“閉嘴吧!法國人確實罪惡累累,可你們也沒有好到哪里去!英國人把整個世界當成了一塊肋眼牛排,哪兒都想插上一刀!最墮落的魔鬼看見你們都得退避三舍,你們就該滾回你們的小島,在陰雨和寒冷中度過一生,永遠也別出來!”
舒爾茨的臉都紫了。
大概他這輩子從來沒被這樣罵過。
春喜震驚地聽著小杜怒噴英文,她緊張地小聲問;“你們會洋話?你們把辮子都給剪了……你們是信洋教的那些人?!”
“他只是生氣了,我這兄弟一生起氣來,罵人就罵得特別厲害。”大盛溫柔地說,“我們不信洋教。誰要逼我們信那玩意,我就把他一腳踹去天津衛,讓他抱著他的親親洋菩薩吧唧一聲跌下海,順著大沽口滾回他的洋鬼子爪哇國。”
陳渭沉默片刻,忽然道:“大盛,你也生氣了?”
“報告隊長,我沒生氣。”
陳渭點了點頭:“你生氣了。大盛你一生氣,說起話來就會像個刻薄的淘寶客服。”
“……”
春喜把他們帶到了一處燈火掩映,人影攢動的院落。
原來這兒竟然躲著二十多個宮女太監。
幾個宮人齊聲叫起來:“是春喜!梁總管,春喜來了!”
從太監里快步走出一個總管模樣的男人,他一把抓住春喜的胳膊:“春喜你還活著!太好了!常嬪主子怎么樣了?”
春喜被他一問,哇地哭起來:“……歿了。”
人群發出并不怎么意外的驚呼,然后,就是深深的靜默。
小春喜抽噎著,斷斷續續地說:“他們……那些洋人往屋里放槍,常主兒嚇得把藥都吐出來了,我沖過去關窗子,我把凳子椅子都搬過去,頂著窗子,頂著門……他們就拿腳往里踹,還故意朝著臥房放槍,后來,帳子著了火……”
男人們靜默得像死去一樣,女人們在這種可怕的安靜中,發出弱小生物悲鳴般的啜泣。
陳渭站在黑影里,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
梁總管倏地抬頭:“是誰?!”
春喜這才醒悟,她慌忙跑過去,拉著大盛的衣袖:“梁總管,他們都是好人!我被洋人抓住,差點被打死!是這位大哥救了我!”
陳渭索性拽著舒爾茨從黑影中走了出來。宮女們一見,全都嚇得叫起來,太監們也駭得直往后退!
只有那位梁總管,依然釘子一樣牢牢戳在原地不動。
“你們是什么人!”
“園子外頭的百姓。”陳渭不卑不亢地說,“這洋人是我們半道兒抓的。身上衣服也是從洋人身上扒拉下來的。”
梁總管盯著陳渭的臉:“你們的辮子呢!”
“我們原是習武的和尚。”陳渭用一只手在前胸比了個阿彌陀佛,“這半年,天下大亂,我和師兄弟們就還了俗。”
這是一早在分局里商量好的說辭,但傻子也聽得出來,這說辭的漏洞快趕上城南乞丐的窩棚了,到處透風。
讓陳渭意外的是,那位梁總管用懷疑的目光盯著他,卻沒有再追問。
“多謝各位相助。”他沖著陳渭一抱拳,是不自然的細嗓音,語氣卻十分平和。
這位梁總管,看年齡二十七八,高個兒,細腰寬肩膀,眉眼卻是少見的磊落清爽。
是個有主見的人,陳渭暗想,這就好辦了,至少不是敵我不分的糊涂蛋。
“梁總管,除了入口,有沒有別的路能讓大伙逃出去?”
梁總管聽了陳渭的提問,臉色有些古怪:“逃走?”
“不能再留在園內了。”陳渭斬釘截鐵地說,“今晚只是個開頭,明后天,英國人就會加入進來,人數會翻倍!這里非常危險,必須離開!”
“不行!”有人叫起來,“沒有皇上的手諭,內監不得擅自出園!”
小杜實在忍不住了:“皇上自己都帶著老婆孩子跑路了!他根本就不顧你們的死活!”
小杜這番話,簡直比端著槍的洋人還要叫他們驚恐萬分!
剛才說話那個老太監,指著小杜顫聲道:“大……大逆不道!”
陳渭一把按住又想嗆聲的小杜,這才緩聲道:“各位,你們只有兩個選擇:要么大逆不道,逃出生天,要么留在園中,最后被燒死。”
人群像受了驚的牲口,發出嗡的一聲。
梁總管盯著陳渭:“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們會縱火。”陳渭的聲音像銀色的刀,一下下砍在堅硬的冰凌上,明晰無比,“今晚他們就有這個打算了,明天,等英軍的大部隊趕過來,英法聯軍就會放火焚園,同時伴以搶劫、殺人、打砸和破壞。如果繼續留在園內,活下來的可能性非常小。”
雖然里面夾雜了大量陌生的詞匯,但這些宮女太監依然聽懂了陳渭的意思。
那個老太監顫顫走到梁總管跟前,一把抓住梁總管的胳膊:“不能走!不要聽這群妖人胡言亂語!這園子有大清列祖列宗的護佑,出不了事!”
陳渭不咸不淡地說:“大清列祖列宗護佑?那常嬪主子又是怎么死的?難道她做錯了什么,得罪了列祖列宗?”
老太監氣得直抽抽,雀鳥似的尖嗓門更尖了:“內監無故不得出宮!這是祖宗留下的舊規矩!世世代代都依著,偏咱們改了不成?!”
陳渭懶得和他吵,他轉頭利索地問梁總管:“到底是他做主還是你做主?”
梁總管被他問得不由沉吟,忽然道:“你怎么知道要縱火?”
陳渭逼視著梁總管,他用賭場老千一樣賊亮賊亮的眼睛看著這位太監總管:“我還知道很多事情,而且都是真的。就看你愿不愿意相信。”
梁總管慢慢點點頭:“你們有所圖謀。”
“那當然。”陳渭毫不掩飾,“但我們的圖謀一不禍國二不殃民,甚至不需要你們幫忙。我們只是路過,因為看不過去,受不了一群有手有腳的大活人,因為不敢逃走而被活活燒死。”
這句話擊中了核心。
小春喜急急地說;“總管,就聽他們的吧!大不了……大不了等事后再回來領罪,也是一樣!”
陳渭忍不住笑了:“說不定你們比皇上還先回來呢。”
……反正皇上這輩子也回不來了。
一個年長的宮女走到梁總管身邊,小聲道:“總管,從南邊繞過去,不是還有一條出園的小路嗎?”
梁總管正待開口,就在這時,只聽砰的一聲!
喬睿反應極快,高聲道:“全體臥倒!”
太監宮女哪懂什么全體臥倒?他們只會全體嚇傻,一個個愣在原地。
大盛眼疾手快,撲過去按倒了一排宮女。
陳渭則抱著梁總管飛身滾到廊檐下面。
一顆子彈彈飛了梁總管的帽子,直直將它劈成兩半!
“進屋!快進屋!”喬睿放棄喊口令,他沖著人群大喊,“法國人……洋人在放槍!”
陳渭一把抓住梁總管的胳膊,用力將他拖起來,跟著人群沖進里屋。
幾個小太監手忙腳亂關上了門,但是沒有用,子彈依然殘酷地穿過紙糊的窗子,接二連三飛向屋內,大家驚叫著伏在地上,燈也被吹滅了。
黑暗中,一群法國人舉著火把,端著步/槍沖進了院子。
一時間,槍聲伴著滿院子法語,嘈雜不堪如雨后蛙池。
大盛驚恐極了,他猛然回頭:“隊長!他們要殺光屋里的人!”
陳渭一個箭步沖到窗前,毫不猶豫端起微沖開了火。
一百多年前的老式步/槍在現代微沖的碾壓下徹底成了廢物,法國人噴著血,成排中槍倒下,僥幸逃生的也慘叫著退出了院子。
激烈的開火停了下來,就像被踩踏壞了的蘆葦,法國兵的尸體層層疊疊倒在潔凈的青磚地面上,烏黑的血把地面沾染得不成樣子。
院落里,陷入由死亡打造的短暫寧靜。
又有一個法國人探出槍桿,他還沒來得及開槍,就被神槍手喬睿一秒爆頭。
“不行,不能一直開槍。”陳渭喘著氣低聲道,“我們的火力不足,他們終究人多,再這么下去早晚寡不敵眾。”
在這詭異的僵持之中,紅星小學的齊老師忽然靈機一動,他快步走到窗前,沖著外面大聲說起了法語。
也許是因為做了多年的教師,這位齊老師的嗓音格外渾厚,沉甸甸的,帶著不容置疑的神圣感。
小杜轉向大盛:“他在說啥?神父念經似的……”
大盛蒼白著臉,卻忽然咧著嘴笑起來:“就是神父念經啊:我又看見一個新天新地,因為先前的天地已經過去了,海也不再有了……”
“神要擦去他們一切的眼淚,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號、疼痛,因為以前的事都過去了。”陳渭輕輕跟著念,“選自約翰啟示錄,新約里的名篇。齊老師好聰明,這確實是葬禮上神父經常念的一段。”
齊老師這神父念經般神神叨叨又虔誠深刻的法語,頓時把院子外頭的法國兵給唬住了!
他們被從來沒有見過的先進火力給殺了一堆,還沒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居然又冒出一個說法語的神父!
這他媽是現宰現埋,還附贈全套葬禮嗎!
一個顫抖著的聲音從院子外頭冒出來:“上帝!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齊老師停下念誦,他像平時給孩子們上課一樣,用淡然的聲音勸告道:“放下槍,我們好好談談。”
院子外頭的人不出聲,似乎還在猶豫。
大盛也站起身來,高聲道:“放下槍,你們根本不是我們的對手!”
院子外傳來不安的簌簌騷動,他們聽出來了,剛才那是個中年人,這卻是嗓音清脆的青年。
為什么中國的皇家園林會冒出說法語的人?!
如果有兩個,會不會有更多?
他們的武器究竟是什么?為什么那么可怕!
“你們是什么人!”院子外頭的聲音,問得撕心裂肺。
齊老師轉向陳渭,陳渭沖他使了個眼色。
片刻之后,院子外的法國兵聽見屋里那個“法國神父”朗聲道:“我們的身份并不重要,我們也不想再殺法國人,但是我們有要求,希望你們能夠尊重和滿足。”
“你們有什么要求?”
“屋子里,有一些中國皇帝的奴仆。他們滯留在此,是無辜的非戰人員,我們希望你們能讓開路,允許他們離開這座園子。”
那個色厲內荏的聲音忽然暴怒:“我們憑什么要給戰敗者讓路!”
齊老師也騰地火了,他提高嗓門,冷冷道:“戰敗者?難道你們還想嘗嘗每分鐘一千發子彈的滋味嗎!”
他這句話相當不客氣,院子外頭的法國人像是被凍住了,半晌沒作聲。
大盛和陳渭低聲商量了幾句,他也對著窗外道:“除此以外,英軍少校約翰舒爾茨也在我們手上,先生們,需要提醒你們的是,舒爾茨少校是英國公使額爾金伯爵的親信,如果你們完全不在乎伯爵的感受,那么大可繼續朝我們開槍。”
他說到這,將舒爾茨拽到窗子邊上,命令道:“說句話。”
大盛手里的槍,冰冷堅硬地抵著舒爾茨的喉嚨,可是他那溫柔的眼睛一點也沒變,這讓舒爾茨感覺到難以理解的不協調,就好像這高個子的年輕人哪怕一槍崩得他顱頂噴血,也會是溫溫柔柔的,就像用小刀裁下一朵帶露玫瑰,毫無負疚。
他們為什么會在語言和思維上與他這么融洽,但又從心底里恨毒了他呢?
舒爾茨憤恨地低喊:“為什么要救他們?你們和這群人沒有任何關系!”
大盛用手里的槍戳了戳他的喉嚨:“他們是我的同胞。”
明明他們和這些穿長袍留辮子的中國人一點都不像!舒爾茨可以打賭,這些太監宮女里面,不會有一個人知道肖邦!
明明自己才是他們的同類啊!
舒爾茨無法,只得對著院子外面,慢慢道:“我是舒爾茨少校,我可以證明,他們說的一點都不假。”
這下,院子外頭的法國人更覺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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