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食堂出來，陳渭還在嘀咕：“每小時兩千六！他怎么不去搶銀行呢？以為我是美聯儲嗎隨便印錢！”

        謝枕山安慰道：“渭哥，顧醫生有深厚的學術背景，而且實踐經驗非常豐富……”

        陳渭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他負責你多久了？”

        “差不多五年吧。”

        “一個小時兩千六，哪怕一個星期見他一次，一個月也要一萬多！”陳渭近乎咆哮，“五年下來，天機所給你掏了六七十萬！你還說他這不是搶錢？！”

        謝枕山扯著嘴角，露出一個笑容：“他是所里的特聘專家。而且所里一定會給你報銷一部分。”

        陳渭泄氣了：“反正我不看醫生！”

        謝枕山點點頭：“沒事，大校不會勉強你的。”

        回到住處，陳渭勸謝枕山先去睡，他拉開椅子打開臺燈，準備寫那份明天上交的計劃書。

        在文檔上心浮氣躁地敲了幾個字，陳渭把筆記本推到一邊。

        他又想起了下午，和隕石主人的對話。

        “你和我談條件？”那個“陳渭”一板一眼地說，“也不止你一個人在收集隕石。”

        陳渭笑笑：“但是目前為止，我手里的隕石是最多的。你只能和我談。”

        “但你的要求太過分了。”

        陳渭不肯退讓，依舊執拗地說：“我的要求不算過分，一，我幫你拿到所有的隕石，你打哪兒來還回哪兒去，不要再禍害我們這個時空。二，把一切倒回什么都還沒發生的階段，不要讓枕山遭受五年前的那些劫難。”

        那個“陳渭”眨了眨眼睛：“已經發生的事，無法挽回。”

        陳渭冷笑：“我知道你做得到，我還知道你們女媧隕石喜聚不喜散，一旦碎得太厲害，能量會衰減，最終變成零也就是消失，所以我是在幫你。用不著在我面前裝神弄鬼的，雖然你比我們人類高級，但你在你的‘主人’眼里不過是工具，就像墻上的壁紙，地上的瓷磚。如果損壞太嚴重，最后會被它當成垃圾清理掉。”

        隕石主人臉上依然沒有多少表情，仿佛它真的只是一段程序，沒有人類的喜怒。

        “如果我被清理，你們也完了。”

        陳渭輕輕松松地說：“可不是，地磚被清理，地磚底下長的苔蘚蘑菇什么的，當然會跟著完蛋。所以你看，我正在幫你們這些地磚避免被主人鏟除的命運。”

        隕石主人低頭琢磨了一下：“我答應，到時候幫你把謝枕山的‘數據’恢復到最佳狀態，但這么一來，你的痕跡也會被消除，因為，用你們的話來說，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個bug，而你所渴望的那個‘正常’的世界，bug是無法在其中運行的。”

        “什么意思？”

        “就是說，到時候你將會如游魂一般生活在這個世上，誰也不認識你，誰也記不住你，無論和你打多少遍的交道，都無法與你建立一丁點熟人的關系……當然，更別提愛情，親情以及友情了。”

        陳渭只覺得從胸口一直涼到后背！

        隕石主人說到這兒，抬起頭來，他用一種似笑非笑的程序般的笑容，望向陳渭：“怎么樣？你愿意嗎？”

        陳渭的臉頰微微發抖，但他的眼睛死死盯著隕石主人：“好，一言為定。”

        次日，陳渭將熬了一個通宵寫出來的報告交給了魏正。

        陳渭的報告極為詳盡，每一步都做好了考慮，他以一個常年在基層工作的警察身份，將所有可能的突發狀況都納入其中，并且給出了應對的建議。因為，陳渭選擇的就是他自己所在的城市，這里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人口分布也剛好達標，更別說，這座城市已經有數百人經歷過時空塌陷，比那些全然懵逼，毫無經驗的陌生城市更容易處理。

        幾天之后，魏正通知陳渭，報告被批準了。

        “到時候，整個城市將進入軍管狀態。”

        陳渭聽了點點頭：“這樣也好，對人民負責。”

        人工“混淆”的啟動，被定在半個月后的12月4日，正好是個周五。

        這場“混淆”將從周五傍晚一直持續到周一清晨。因此所有準備工作都必須在這兩個禮拜內緊鑼密鼓地完成。

        天機所在開了一整天大大小小的會議之后，次日，就像大搬家一樣，人員和相關儀器被一同運往目的地城市。

        一落地，陳渭才發現趙局和市局的領導全都到場了，場面之隆重，仿佛歡迎戰斗英雄凱旋，把陳渭鬧了個大紅臉。

        時間緊急，人馬分成兩撥，一撥以魏正為首，去和市領導們商談，另一撥則借了幾輛警用摩托，跟著陳渭開始“巡城”，因為他們要盡快確定“混淆”發生的地點。

        一整天的巡城下來，陳渭發現，每個區的陷落高發地段少則三四個，多則七八個。這么一來，不包括郊縣在內的主城七個行政區，一共圈出來四十個。

        陳渭拿著地圖，愁得直掉頭發，他先前已經預料到本市是隕石高發地段，因為從交警林曉毅失蹤到新棉小區陷落，再到這次的晚清之旅，還不到兩年，這個城市的主城區就發生了三起時空陷落，再加上這個月他提前阻止的三起陷落……一共六起，遠超出平均水平。

        只是他也沒想到，紅圈竟然有四十個之多。

        難道是因為他從小生活在這兒嗎？

        來不及反省，趁著暮色還沒升起，陳渭帶著謝枕山他們匆匆回到市局，將這份劃有四十個紅圈的市區地圖打印出來，交給了焦急等待的市局和市政的領導們。

        “這么多？！”市委/書記脫口而出。

        一個副市長也直咋舌：“這得派多少武警啊！”

        趙局湊過來，小心翼翼地問：“陳渭，非得在咱們市嗎？就不能換個地方？”

        陳渭嘆了口氣，苦笑道：“趙局，您弄錯了，這不是我要在這四十個地方進行‘混淆’，而是這四十個紅圈有展開人工‘混淆’的基礎——換句話說，是這四十個地方都存在陷落高發的危險，就算我什么都不做，咱們市的時空……唉，已經是塊破布了。”

        趙局作聲不得，市領導們面面相覷。

        陳渭繼續道：“情況惡化得非常迅速，咱們市也不過是先走一步。至多三個月，全國的城市都會變成這樣……換哪兒都沒區別，都得大動干戈。”

        魏正補充道：“這一次陳渭處理完畢，今后這一帶發生隕石陷落的幾率會大大降低，也不全是壞事。”

        市委/書記點點頭：“不廢話了，接受現實，專心應對吧。”

        會議一直開到了凌晨兩點，在座的領導同志大概這輩子都沒開過這樣奇怪的“會議”，因為他們不光要處理時空塌陷這種詭異的“天災”，同時還要處理某種不知該如何定義的“人禍”……

        “就是說，到時候李隆基很可能當著我們的面逃出長安？”之前那位副市長忍不住又問，“陷落是按照時間順序發生的嗎？”

        “只能說大致是走時間線的，但也可能會重疊。”陳渭謹慎地說，“我打個比方，中山公園和人民廣場，可能會在周六上午同時發生馬嵬驛兵變和安祿山屠城。但是新世紀購物中心的黃巢起義就會遲一些，多半會發生在周日下午到晚間。”

        “絕不能讓市民親眼目睹！”市局的局長摘下眼鏡，揉著眼睛低聲道，“屠城這種事情，太可怕了。”

        “用建筑圍擋圍起來會好一些，但是按照陳隊的說法，有些地段他也劃不出準確的邊界，到時候，可能得臨時把圍擋送過去……”

        “得提前警告市民，尤其是住宅高層，拉上窗簾！千萬不要好奇。”

        “有條件離開本市的盡量離開吧，尤其是孩子，躲過這三天再回來。”

        “不能讓無關的人員進來，不然，由著那些網紅亂闖陷落區，會鬧出人命。”

        “我更擔心武警戰士的心理健康，他們是要站在第一線的。到時候會看見什么？潼關敗破，哥舒翰跪降，后面就是山河染血。”

        “嗯，別說安祿山部下屠殺李唐宗室……就算只是目睹甘露之變，再堅強的人也得好幾天緩不過勁來。”

        這番話之后，會議室里靜了很長時間。

        一個分管文教衛的副市長，忽然嘆了一聲：“真真是人禍，千錯萬錯錯在李隆基！晚年昏聵誤國，害我們后人吶！”

        大家發出一片壓抑的笑聲。

        市委/書記擺了擺手：“別罵他了。事已至此，保護好我們自己的人民。”

        兩天后，大量宣傳資料發放到基層，旋即被送到了普通市民手中。

        資料是套裝，里面一共三本小冊子。

        第一本是唐史須知。考慮到市民文化水平參差不齊，這本小冊子寫得簡明好記，它僅把最有可能進入“混淆”（說白了就是最慘）的幾個大事件列出來，同時佐以簡單易懂的漫畫……一時間，大街小巷人人背誦“唐史”，有些條件不錯的社區還開展了知識問答，電梯和樓棟內張貼相關宣傳畫，比如安祿山和史思明的生平，只是效果讓人哭笑不得，猛一眼看去，兩位大唐叛逆的“大頭照”貼得滿墻都是，仿佛新上榜的通緝犯。

        第二本是安全須知。開頭詳細說明了這次“人工混淆”發生的原理以及目的，同時也告知市民，被圈出來的四十個“人工混淆”地段要提前清場，屆時還將暫停全市的交通，只保留幾條路線供軍警以及救護車輛通行。紅圈之外的企業和學校也將從半個月后的周四開始放假，有條件離開本市的，要盡量離開，哪怕在鄰市的酒店里住三天也比留守好……總之，用一切辦法勸離。

        為了讓市民真正重視起來，這本安全手冊的后半部分，編纂者用極為殘酷的文字，將唐中后期可怕的場景一一描述了出來，看得人頭皮直發麻。

        ……這么做的效果極佳，一周之內，就有近三分之一的市民以各種方式“出逃”，場面堪比李隆基倉惶棄長安，很多人開玩笑說，自己勝過天子，因為他們的包里還有牛奶面包火腿腸，天子在路上卻只能吃到粗糙難咽的胡餅。

        第三本則是留守人員需知。

        不管發生何種天災人禍，某些特殊職業的人群，永遠沒法自顧自逃走，正相反，他們必須做“逆行者”，比如醫護，社工，消防，水電煤以及通訊設施的維護人員……

        這本小冊子就是專門寫給他們的。其中包括一旦誤入“混淆”現場該如何退出，怎樣避免被卷入時空塌陷，甚至，當不得不親眼目睹歷史上某些殘酷場景，又該如何做好心理上的防護。

        除了這些針對常住人口的叮嚀，還有禁止網紅在那三天來本市打卡，禁止留守市民將私自拍攝的限制級血腥暴力鏡頭上傳網絡，禁止高價炒作、倒賣志愿者身份牌等一系列措施。

        普通市民由市政方面負責，魏正他們則把重點放在了這次被派來執行軍管的武警身上。

        那天的動員大會上，除了部隊領導發言，勉力大家以外，魏正還做了一番特殊的演講。

        這次參與任務的武警戰士們，每個人都要穿上防護服，這些衣服經過陳渭的處理，性能大大提升，可以在很大程度上保護戰士們的安全，就算一只腳不小心踏入陷落區域，也不會被拉進去。

        “我并不擔心你們的人身安全。這次的任務和普通救災不一樣，不用流血流汗，沒有生命危險，表面上看來，大家只是站兩天三夜的崗。”

        魏正明亮的音色，在寬大的會堂里回蕩。

        “我真正擔心的，是你們的情緒和心理狀況。因為你們即將面對的，是人類歷史上慘絕人寰的一幕。”

        他說著，沖身后的蕭堯示意。蕭堯將早就準備好的ppt播放到大銀幕上。

        那是標上了序號的，從《新唐書》等歷史資料中挑出來的許多段落，有些重點句子還特意標了紅。

        魏正抬頭望著銀幕上的句子。

        “孫孝哲，安祿山的手下，以殘忍著稱，唐史形容他‘果于殺戮’。此人一進長安就大開殺戒，在崇仁坊屠殺了李隆基的大批近親：王妃、駙馬、郡主、皇孫……還有主管外事接待的鴻臚卿等官員，也紛紛慘死于他的刀下。光是安祿山的朝中宿敵，他就殺了八十三人，很明顯，這是個邪惡的，反社會人格的殺人狂。”

        底下，武警戰士們整齊列隊，他們靜靜望著大銀幕上標紅的字句：誅滅其宗，刳其心，鐵棓揭其腦蓋……

        魏正按照時間順序，一個接著一個用白話文講解，他的聲音非常平靜，好像有一種出奇強大的力量維持著魏正平穩中正的聲線，即便講到了最殘忍的地方，也不見絲毫起伏。

        “從安史之亂到唐哀帝被朱溫鴆殺，這一百五十年間發生的無數慘烈人禍，屆時，將在兩天三夜之間，悉數呈現在你們的眼前。”魏正轉過臉來，目光復雜地望著面前的武警戰士們，“我希望你們做好準備，迎接……慘叫，哀嚎，滿街的鮮血，破碎的肢體，以及，人吃人。”

        擠得滿滿當當的會堂內，更寂靜了！

        “考慮到大家的心理健康，會給你們每個人配備降噪耳塞和墨鏡，但它們無法徹底屏蔽你們身前背后所發生的一切，氣味和聲浪可能還是要波及到你們。”魏正說到這兒，面色轉向更嚴肅，他提高了聲音，“我知道，我們的武警戰士是勇敢的，不會有人心生膽怯，更不會有人后退。但我也希望大家正確評估自己的心態，不要硬撐。如有必要，及時要求換崗，會有戰友來支援你，因為這是一場特殊的戰斗，是集體的戰斗。我們不爭一時的勇敢，我們爭的是最終的勝利。”

        武警的領導也補充發言：“大家的注意力要放在2020年，要時刻提醒自己，我是一名現代中國的武警戰士，眼前身后的場面無論多么慘烈，它都發生在一千多年以前。李唐王朝無論是中興還是覆滅，都和我們無關。我們的任務是保衛現代中國和留守的市民群眾。記住了嗎？”

        “記住了！”

        就這樣，在沒日沒夜，緊張忙碌了兩個星期后，開啟“人工混淆”的日子，終于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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