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棟樓一直安靜到下午四點多，終于有了些動靜：二樓那幾個送外賣的小伙子開始換班了。

        夏小棠趕緊開了門，探頭往外一望，恰恰看見黃勇拎著頭盔，萬分沮喪地上樓來。

        夏小棠驚訝極了：“怎么搞成這樣？！是在哪兒摔了嗎？”

        只見黃勇身上又是土又是湯漬，褲子膝蓋也破了，褲腿上不知怎么還沾了根面條。

        “別提了，連人帶車摔進了陷落區。”黃勇用餐巾紙堵著一邊流血的鼻孔，又甕聲甕氣地說，“幸虧武警救了我，不然我今天真的回不來了。”

        屋里幾個還沒走的伙伴聞聲都出來了，趕緊一邊一個攙住黃勇。

        “你也太倒霉了！”一個壯壯的小胖子感嘆道，“骨折還沒好兩天，又摔了。”

        另一個說：“醫生不是叫你小心點嗎？”

        黃勇來了氣：“這能怪我嗎？左右兩邊都在殺人，我是從地獄中間騎過來的！”

        原來今天黃勇送外賣走的那條路，兩邊都是陷落區，一邊貌似是個刑場，另一邊則是戰場。黃勇騎著小電驢子走中間，簡直像硬著頭皮穿越冥府十二殿。盡管有塑料圍擋遮住一部分，但是馬匹的高度依然超過了圍擋，于是倒霉的黃勇不得不親眼目睹一名戰將被一刀斬落了頭顱。

        “那顆人頭就沖著我這邊飛過來！”黃勇余悸未消，說起下午的事情，他的臉都青了，“臥槽，你們見過扔鉛球沒有？那腦袋比鉛球還大，差一點就和我臉對臉了！我嚇得人都麻了！腦子一片空白，車也忘記剎了，直接撞到隔壁的圍擋上……”

        小電驢子撞開了圍擋，前車輪沖進了陷落區，黃勇整個人差點飛了出去。

        危急時刻是兩個武警抓住了他，險險把他救了回來。

        “車翻了，餐也灑了，面湯全潑我身上了。”黃勇沮喪極了，“我又重新買了一份給客人送過去，好在人家沒怎么怪我，還主動掏了兩份的錢。”

        “哦，那你還算運氣不錯。”

        “不錯什么呀？”黃勇更沮喪，“我把經過給客人講了一遍，本來是想讓他體諒一下，別給我差評，結果他一個勁兒問我到底是誰殺誰，帽子啥樣衣服啥樣，又怪我有機會不珍惜，看得不仔細——媽呀！一個血淋淋的人頭朝我飛過來，我還津津有味地伸長脖子觀察它，那我得多變態！”

        韓春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夏小棠忍笑道：“你多半是遇上歷史愛好者了，估計就跟樓上藺岳一樣，死活拿不到志愿者資格證，只好一個勁兒點外賣來讓你們口述。”

        “那么愛好歷史就自己上街去看吧。”黃勇沒好氣道，“我怎么知道是誰殺誰！我要有那個本事，一眼就看出誰殺誰，我還在這兒送外賣？”

        一個送外賣的同伴搖頭晃腦道：“所以我今明兩天堅決不出車！太他媽的嚇人了，加多少錢也不行。萬一像黃勇這樣嚇出個好歹來，不值當。”

        韓春感慨道：“黃勇，多虧那兩個武警救了你，不然你去了明朝去唐朝，真成歷史達人了。”

        夏小棠嗯了一聲：“我也挺感謝他們的，咱們老百姓出去走一趟就驚嚇成這樣，他們站在外頭兩天三夜，怎么堅持得住？”

        “他們會換崗的，兩個小時一班。”

        “換崗也沒用，我親眼看見有武警小哥吐了一地……”

        “是哪兒？”

        “就人民廣場的北馬路。我跟你們說，千萬要避開那兒，就算繞道也在所不惜！那一片像個他媽的屠宰場！全是血腥味，還是腐爛的那種……臭死了！嘔！口罩加上厚圍巾都擋不住，你們聞聞，我身上到現在還是臭的。”

        “那武警他們怎么辦啊？這么一直吐也不是個辦法。”

        “所以后來都戴上過濾空氣的面具了，你現在往那邊看看，武警活活成了生化兵，不然根本扛不住。”

        “臥槽，安祿山是他娘的在研制芥子氣嗎？！”

        “一定是在搞屠殺！叛軍就喜歡干這種事！”

        “唐軍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樓上陳隊說過的，在古代，賊過如梳兵過如篦！”

        “啊？篦是哪個篦？”

        “就是篦子啦！那種齒很細的小梳子，我查過字典，古代的人頭發癢癢了，就用篦子梳頭止癢。”

        “啊？頭發癢為什么不洗頭？”

        “因為他們沒有洗發水啊蠢貨！”

        大家正議論著，忽然聽見樓下有個大嗓門叫道：“單元樓里的人，都下來都下來！”

        夏小棠吃驚道：“是胖大海！”

        韓春問：“他不是昨晚就去找渭哥了嗎？這會兒怎么回來了？”

        “走，下去看看！”

        一群人下樓來，只見胖大海身上套了件厚厚的大紅燈芯絨外套，頭上戴著大紅的絨線帽，猛一眼看上去倒像紅燈籠成了精。

        夏小棠噗嗤樂了：“大海哥，你怎么這副打扮？是要唱戲嗎？”

        胖大海齜牙一笑：“我這是工作需要——哎？樓里就這么些人？高爺爺呢？”

        “高爺爺被他閨女帶去海南旅游了。”夏小棠抿嘴笑道，“一開始，老爺子還不肯走呢，嚷嚷說連吳三桂他都見識過了，安祿山史思明又算什么？把他閨女氣得，說吳三桂是漢人，安祿山史思明是胡人，這能比嗎？于是高爺爺又說，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他要學武侯，不能走。把我和小春聽得肚皮都笑破了。”

        胖大海也樂了：“后來呢？”

        “后來他閨女發了火，說機票都買好了必須走，就跟她老公一邊一個，生生把老爺子架走了唄。”

        “藺老師也是昨天走的。”韓春眨了眨眼睛，“他本來也想留下，還跟我說什么千載難逢之類的，可惜媛媛媽死活不同意。至于其余的幾家，一直就沒回來過。”

        胖大海點了點頭：“行吧，有幾個算幾個。”

        “大海哥，到底啥事啊？”

        “我想拉幾個人去給陳渭幫忙。”胖大海今天，一改常態的嚴肅，“他那邊急需人手，是攸關性命的事。”

        他見韓春一臉緊張，趕緊擺擺手：“不是攸關幫忙的人的性命，而是陳渭他自己的性命。”

        原來，在將四十個“大唐時光”吸引上來之后，陳渭就爭分奪秒地開始工作：他必須在周一早七點之前，把這四十個“人工混淆”點的隕石全部收集干凈，這樣一來，唐末這個摸魚宇宙就能被他抹掉了。

        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又耗時又危險。

        陳渭必須一個接一個親身進入陷落的混淆區域，將里面的隕石吸收干凈，其原理，和結束晚清摸魚宇宙是一樣的，但這里有一個讓大家擔心的問題：就像化身盧十五一樣，這一次，他同樣需要化身為歷史中的某個人。

        魏正和傅輕舟都犯了難：上次是靠梁國威搭上了性命，才把陳渭喚醒過來。難道這一次也得搭上誰的性命？

        好在陳渭告訴他們，因為他獲得了白塔內所有隕石的使用權，這回不用誰搭上性命了，只需在他身上綁上“安全繩”，到時候把他拉回來就行。

        傅輕舟皺眉：“哪來的安全繩？”

        “我用隕石做的。”陳渭說著，伸手一拋，“看見了嗎？”

        魏正一臉茫然：“看見什么？”

        傅輕舟卻忽然道：“很細的繩子，發著白光。”

        他伸手向上一撈，卻撈了個空。

        陳渭嘆了口氣：“這就是麻煩的地方，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見‘安全繩’，更沒多少人能抓住它。”

        于是天機所旋即做了個集體實驗，最后發現，能看見“安全繩”的有四五個，但是能伸手抓住發光繩的，只有謝枕山一個人。

        魏正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不夠安全：“只有枕山，這太勉強了吧？”

        “有一個就算一個，總比沒有好。”陳渭說，“計劃書已經通過了，時間緊急，先行動再說。”

        本來這就是個倉促上馬，十分冒險的行動，但是因為要和陷落災難賽跑，所以陳渭也顧不得那許多了。

        就在準備就緒，即將啟動人工混淆的周五，一大早，胖大海去臨時指揮中心看望陳渭，倆人正聊著，胖大海忽然指著陳渭的腰說：“你身上捆的這是什么？怎么還會發光啊？”

        陳渭大吃一驚：“你看得見？！”

        胖大海也很吃驚：“怎么會看不見？這不清清楚楚的嗎？”

        他說著，竟然還伸手拽了拽那根繩子。

        陳渭驚訝得無以復加，他突然跳起來，沖著門外大叫：“大校！所長！我又找到一個！”

        胖大海立即被大家當成寶貝一樣圍了起來。

        事實證明，他不光看得見隕石“安全繩”，還能抓住它。這下子給魏正打開了思路。

        “之前我們只在天機所內部測試，沒想過在外面找人。陳隊，不如把江北分局的人都找來，也許他們之中也有能抓住繩子的。”

        很快，江北分局上到趙局下到食堂的桂師傅，全都被叫來了。最后發現趙局，小杜，桂師傅，焦嬌這四個人能看見繩子。

        但是，只有小杜一個人能抓住繩子。

        小杜興奮得像中了大獎，他一個勁問傅輕舟：“所長，這是不是說明我天賦異稟？我就知道我是個天才！”

        傅輕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隕石是人類情感的結晶。這只能說明你多愁善感。”

        小杜頓時有點傷心：“聽上去不是什么好詞兒。”

        一下子多了兩個幫手，大家都很受鼓舞，在之后的實驗中他們又發現，拽繩子的人必須穿非常顯眼的顏色，否則抓著“安全繩”時間長了，他們的身形也會變淡消失，繼而可能被陳渭給帶進去。

        這也是胖大海特意換了一身大紅的原因。

        他把事情原委講完，又看了看鄰居們：“今天一天忙下來，我們發現三個人還是不夠，有一次險些沒把陳渭拽回來。所以我想，都過去試試吧，說不定你們也能抓住繩子呢。”

        大家互相遲疑地看了看，沒人出聲。

        好半天，黃勇才吭哧吭哧地說：“大海哥，不是我惜力……今天我親眼看見外頭殺人，嚇得車也翻了，你看，摔成這樣。我實在沒那個膽子再出去了。”

        胖大海點點頭：“沒事，這都是自愿的。我也是看陳渭一趟趟往里走，太危險了，所以心里有點急。”

        夏小棠忍不住道：“大海哥，你親眼看著渭哥走進陷落區的？”

        “是啊。”胖大海抹了一把臉，神情混亂地擺擺手，“據說他每一趟進去，都得實時化身歷史人物，我也不知道陳渭每次都化身誰了，他也沒和我們說，但是每次出來都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有好幾次一身是血，臉上帶著傷，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看著真是糟心！”

        韓春也擔心起來：“大海哥，四十個陷落區，現在完成幾個了？”

        “剛完成了13個，今晚看來得加班。”胖大海說完，又看看他們，“算了你們休息吧，我還得趕過去。”

        他剛要轉身，韓春忽然喊住他。

        “要不……我去試試？”她期期艾艾地說，“雖然可能性不大。”

        夏小棠有點吃驚：“小春，你真的要去試啊？”

        韓春漲紅了臉。她磕磕巴巴地說：“渭哥幫了我們那么多，上次要不是他，咱們得和余多利一樣死在明朝了。我……我得去幫忙，真幫不上那也是能力問題，我問心無愧。”

        夏小棠猶豫了一下，也點頭道：“好，我和你一起去。”

        于是兩個姑娘擠在胖大海那輛螺螄殼一樣逼仄的老年代步車里，趁著暮光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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