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怪。

        這么大的大太陽，這姑娘還要執著地把自己全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

        葉秋跟著她，紳士的為她打開了后車座以后，自己才鉆進去。

        “謝謝。”沈溪溪微微笑了笑，“還剩下不到兩天的玩樂時間，采訪一下葉同學，你此時此刻的心情狀況是怎么樣的？”

        “咳，”葉秋握拳：“唯一的感想就是我之前傻了吧唧的，我為什么不請年假？！白白浪費了這么多天的休息時間！”

        他的表情很是不平，“可惡，等我哥回來了之后，我一定要把他丟過來，讓他替我去開會！”

        “然后你趁機溜跑。”

        這葉家人怎么都喜歡溜跑？難不成是他們的慣用手法？

        “咦，我就說嘛，兩位是從工作崗位上請了假，特意跑出來玩的嗎？”今天的司機師傅比較話嘮。

        他從后視鏡看了一眼：“五月的這個點不是旅游旺季，我剛才還奇怪，你們兩個人為什么在這個時候去石窟呢。”

        “嗯，想去就去了。”小姑娘點點頭。

        “真好吶，我也想請個假出去旅游旅游，可是要為生活而奔波啊，還有一家老小呢。”

        生活，葉秋想，之前的葉秋，被家公司兩點一線困住了的葉秋，有沒有好好觀察過生活呢？

        大概沒有。

        他之前只是關注計劃表上的計劃，然后就是無止境的開會，做項目，探討，開會，做項目，探討。

        站在玻璃窗下往下看，他也只能看到忙忙碌碌的人群像螞蟻一樣走來走去，他們似乎有著目標，但是仿佛也沒有目標。

        大家無非都是這樣，不論身份地位，只是為了生活而奔波，而大多數人做著和自己理想生活中完全不一樣的工作。

        “有的時候我真的是感覺哇，現實一下子擊敗了我的理想。”師傅開著車，“妹，聽你叔的，趁著年輕，現在想去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

        “好。”少女望著從窗戶旁邊呼嘯而過的各種綠色樹木，它們在后退，而他們在前進，“這里還是和以前一樣。”

        “呀，來過這里？要是早幾年來過這里的話，這里可不是這個樣子……到處都是塵土飛揚，還有寫著各種拆字的房屋，我們那個時候還把我們的市長叫做拆拆呢。”

        “但是他是個好市長。我記得我在小時候的時候，大概零幾年吧，很多人都不明白國家為什么要修這么多的高速公路……”

        “哈哈，這就是大人物的高瞻遠矚吧，那個時候大家都在說，高速公路還要收費吶？收上來的費用估計也比不上一年它維護的費用大，他們說這是在向燈塔借鑒過頭了。”

        “哈哈，那可不一定，燈塔到現在的高速公路可沒有咱們現在這么發達呀。”

        兩個人聊得很是愉快，葉秋也沒有插嘴，只是望著遠方。

        “這里的軍區……”從玻璃窗邊望去，時不時就會有熟悉的紅字在面前一閃而過。

        “軍區挺多的！”見很帥的小伙搭話，司機就來勁，“好像由于地形原因，這邊的軍區還有底下的哪個市的軍區來著？算得上挺多的。”

        “因為東邊有太行山，一般人進不來，近的話只能從，我想想你們這個市的東北角——”青年開始努力的去回憶他在軍事課上學到的內容了。

        “沒錯，鬼子就是從那邊進來的，我們這邊還有好多遺留下來的萬/人/坑……”他朝一個方向指了指。

        “萬/人/坑。”他念，有這么一瞬間，他都聽不出來這三個字是什么意思。

        “那個時候可慘了，被抓過去的壯丁沒日沒夜地在礦下面勞動，干好干不好，都是毒打的事……沒有勞動力就再去抓，隨便把尸體一扔就完事兒，”司機的表情非常嚴肅，“后來熬了幾年，大家都以為他們會撤退的時候直接搞了幾個萬/人/坑。”

        “唉。”小姑娘嘆息了一聲，“血和淚。”

        “但是有的時候大家還挺想念閻老西的，”他繼續說，“畢竟之前也輝煌過嘛。”

        “大家都會懷念過去的輝煌，小破省沒落是事實，我們的大學堂是種花家最早的三所國立大學堂之一，和北洋大學堂，京師大學堂一起，開啟了高等教育的新紀元，現在，不用說和后面兩個大學提名了，它也就是在去年的時候才評上了雙一流。”

        她道，“雖然閻老西從本質上來說是軍閥首領，他只顧著本省的人民，本省的人民當然會懷念他，但從整體上講，軍/閥那幫家伙，沒一個好東西，他們為了保存自己的實力，為了防止被校長坑，不管不顧其他的部隊，我之前聽說過一個笑話，說某兩系的軍閥首領之間有一些過往，所以打仗的時候，增援來的特別慢。”

        “他們好歹是來了人，有的時候連人都懶得派。”葉秋說，“哪怕是大捷，雙方的傷亡差距還是很巨大的。”

        “咦，很少有年輕人會對過去的歷史感興趣。”司機有些驚訝，“少見。”

        “零幾年的時候，我印象里記得，私人煤礦特別多，他們從各種各樣的地方騙過來人，讓他們去干苦力活，而且黑/惡勢力也特別多。”

        “是呀，所以我很感慨，生活是一天比一天好了，更有盼頭了。”他笑呵呵道。

        “這樣啊。”葉秋的內心突然涌出了一股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情緒。

        是這樣，他好像找到自己追尋的意義了，想保護的對象了。

        他之前不明白自己去軍校的意義是什么，他在軍校里努力訓練，努力學習，但是總是感覺不到自己為什么非要來軍校。

        如果不是家里人的安排，他可能這輩子都不會來軍校，訓練的時候，受傷的時候，痛苦的時候，他都在思考，為什么我的內心深處這么空蕩蕩的呢？

        參軍，不是為了退伍的那十幾萬塊錢，只是為了，我想去參軍，這一個單純的念頭而已。

        “聽說，退伍下來的人每年都會給錢的哦？”沈溪溪問他，“我有一個朋友，她男朋友就是從軍隊里面退伍出來的，然后她男朋友跟我們說，除了那些正規軍校畢業的人，軍隊里那些學歷比較低的，基本上就是為了退伍的錢才去參軍的，要不就是之前犯下過許多嚴重的錯誤，進過少年勞改所的那種，家里人看他們這輩子可能沒什么希望了，所以把他們送到軍隊里面打磨打磨……？”

        “不，不一定，里面應該會有一些非常純粹的想法的人吧！”司機反駁，“我學歷比較低，但是我也愿意去參軍呀！”

        “可能的確是有一些混混，抱著某些不該有的想法去參軍的，”男人說，“我之前在軍隊也碰見過這樣的人，他們剛來的時候狀態完全是渾渾噩噩的，但是和他們相處下來之后，我發現他們整個人的精神面貌有了一個極大的變化。”

        “這樣啊。”

        “原來你參過軍呀！”把兩個人載到目的地的司機說什么都要抹了零頭。

        他擺擺手，“不用了不用了，幾塊錢而已，我知道軍人很不容易，我家里也有一個去武/警部隊的，有幾次和他通話的時候，明顯感覺到他的情緒不高，但還是還說沒什么，退役回來一看，那大傷小傷的，心疼喲。”

        “閨女多心疼心疼你男朋友，”司機掉了個頭，從窗戶里探出頭來：“當兵苦啊，沒有人喜歡吃苦，可是他們卻做到了自討苦吃……你們玩好！”

        ————

        “淳樸的人。”兩個人走進了石窟。

        這些石窟依山開鑿，東西綿延約一公里，大部分的石窟是不對人開放的，門口有一個淺淺的柵欄，禁止人們靠近。

        “你看，尤其是大的佛像，”他們在一個柵欄處張望，小姑娘看了一眼巨大的佛像，佛像的上邊都有一個小的漏光處，是為了方便修筑到上面的時候雕刻所用的。

        光線淺淺的從上面射下來，把大佛的面容照得更加肅穆。

        “上面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洞，”她說，“按理來說里面裝的大部分都是名貴的寶物，比如說什么瑪瑙啦，琉璃用來裝飾，甚至最金貴的上面還貼有金箔。”

        “但是現在都被挖走了。而且有的佛像在風里逐漸消逝。”他回，從下往上望，佛像給人一股渺小的感覺，使人忍不住跪在他們的腳底下。

        “對。”沈溪溪想了想，“據說剛建好的時候顏色十分漂亮，現在只能看這些了。”

        “我之前看過一個說法，說宗教總是要把建筑物修筑得很高，是為了讓人們心甘情愿的跪在下面祈禱。”

        “因為人和神之間是有差別的，差距越大，信仰力就越強。”

        “有道理，”葉秋點點頭，“所以他們需要一些故事、傳說來包裝自己，神明可能真的存在過，”

        小姑娘望著洞頂透出來的天空，“但是人們現在相信的是由人塑造出來的神明，他們的形象在一代代的傳承過程中變得模糊不清。”

        “我一直在想，”他們又去了一個更大的洞窟，令人詫異的是里面的大佛像身體上還留有彩色，瑪瑙石做成的眼珠平視前方。

        “頭上面的發髻上的璇就多，就代表就聰明。”

        周圍還有一些小的佛龕，密密麻麻的從腳邊排到頭頂。

        繞了又繞，不管他們轉了幾個方向，面對的總是這么多的佛龕，而令人驚訝的是，哪怕里面的小小的佛像，巴掌大的那種，也雕刻的非常完美。

        震撼。

        如果沒有親身經歷過，這樣的感覺是體悟不到的。

        “我一直在想，”走出石窟，山頭更多的地方被綠色的腳手架覆蓋，有幾個明顯是大學生模樣的人，坐在佛像前畫畫。

        “什么？”男人問，“難道是那種你覺得宗教信仰有沒有必要存在的問題？”

        “這些東西不需要找出答案。”她默然地看了一眼畫架，“有些東西不需要答案，信仰總該是有用的，不管相信什么……”

        “沒錯。不管相信什么。人總得相信一些東西。”

        “不，我要探討的不是這個問題，我在想，有些職業過度的……”

        沈溪溪糾結了一會兒，“比如軍人，醫生，教師，有些人會認為他們理所應當的去承擔一些責任，因為他們是干這個的。”

        “這份理所應當就不應該。”他輕聲道。

        “他們要講很多的奉獻精神，我這么和你說，我去實習的時候，我感覺當老師真的是一件麻煩的事。”

        “是啊，軍隊里面強調軍令大于天，我們也有軍醫，我和軍醫們聊過天，我很佩服他們，因為他們既是醫生，同時也是軍人，而軍醫往往比其他人更出色。”

        “我真的是很煩惱，光實習報告我就手抄了不知道多少份，然后教學計劃得計劃吧，教學目標要規劃吧，還有各種的教案，學案，教學方法，我還得提前備課，備課完了要準備下一堂課，然后要批作業，然后年級組時不時要開會，忙碌到昏天暗地，終于可以坐下來喝口茶水的時候就告訴我，你要去跟班了。”

        “很辛苦。”葉秋說，“而且還要和老師們，和上級們，和學生們和家長們的搞好關系……”

        “我是一腔熱血去的，后來發現我不太適合當老師，”小姑娘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學生們倒是很聽話，但家長們讓我很為難，有的家長盲目的推卸責任，他們覺得學校和家庭之間的責任分配——”

        “懂。無非就是抱怨，本來是應該老師們做的話，怎么讓家長們去做？要不就是反過來，你們也在抱怨上頭的指令，認為那群家伙們完全不考慮實際的教學情況，瞎指揮。”

        “可是有的事真的不是這樣的，一個班50多個人，我就不能做到對每個學生的情況了如指掌，老師們當然會喜歡好孩子，也會重點關注一些差生，而那些中間的娃娃……”

        “所以你覺得太累了。和我當初到軍校的時候發現的情況一樣。”

        “我不能面面俱全的管到他們，我是老師，不是管家婆，有些孩子本來學習不好，我了解了情況后就想去做個家訪，人家父母都說沒時間，我不能多說什么，到了學期末，他們又說這個老師一點也不管他的孩子……然后上面有人來找我……我很喜歡孩子們的，但是我真的做不下去，我實習期間學校管吃管住，工資很低……”

        小姑娘的眼圈紅了。

        “其他的人都在勸我，說我本來就是個實習生，帶的孩子們很聽話，有個老師還講了他之前聽到的一個笑話，說有個學生上課手機被沒收了，下課就給人捅了一刀，可是沒收的老師壓根不是一個老師……”

        “我只聽說過醫鬧很嚴重，沒想到你們也有。”

        “然后我實習回來，我就想，誰要干就干去吧，我是不想當老師了。”

        “沒有關系，奉獻精神被人說膩了，大家都希望別人給自己奉獻，卻沒有幾個人主動想去奉獻別人的，這是人的本性。”

        “可是我還是覺得我有點自私……我明明有能力去做這份職業的，我當了個逃兵。”她吸吸鼻子。

        “你很棒啦。”葉秋蹲下來，“你也很善良，你不是逃兵。”

        他注視著她，“我們上的第一堂課就是愛國教育，里面無數次的強調了當兵光榮，然后會講無數遍的奉獻精神。”

        “所以……”沈溪溪抱著他的脖子：“我壓根不覺得奉獻有什么值得強調的，你們、我們，他們，軍人還好，可是其他職業的人，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卻沒有得到相應的回應時，我的心會涼，血會硬。”

        “但是我們樂意，這就夠了。”

        葉秋指指他的心，也摸摸她的心，“我們愿意……就夠了。奉獻精神不需要太大的宣傳，因為想做的人自然就會去做……你不必感到羞愧，因為你問心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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