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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第九十五章


  么么噠么么噠!

  單寧在猶豫, 猶豫著要不要打破安可萱的希望,要不要把剛才聽到的東西告訴安可萱。單寧不知道要是知道了事實,安可萱困在原地的魂魄會發生什么變化,自己又能不能應對那樣的變化。

  單寧不是多善良的人,他很同情安可萱的遭遇,也愿意幫她找出事實、懲辦惡人, 但是人對魂魄這種東西天生帶著點畏懼, 下意識地想敬而遠之——即便安可萱的魂魄看起來溫柔而無害。

  單寧蹲在原地, 一臉嚴肅地看著安可萱。

  安可萱噗嗤一笑。她伸手捏了捏單寧的前爪,像是在和他握手一樣:“小貓兒, 你真可愛,板著一張臉的時候真像我們初中的教導主任。他看起來很兇,不過人很好,一直在幫我……”她的情緒又變得低落,“我媽媽不想我讀書,他幫我申請助學金, 我媽媽就去學校鬧, 說他猥-褻我,鬧到人盡皆知,他被開除了, 我也退學了。我退學以后遇到很多很多人, 他們都不好, 都想騙我上-床, 媽媽也想讓我去做那些腌臜事。我一個人跑了出來, 打了很多份工,每個月給她寄錢,她才沒再逼我。一個人生活真的很辛苦、很寂寞的……還好,我有家了哦,我也有疼我愛我的家人了。我真的很想很想告訴他我們很快就可以有孩子了,他一定會很高興的,他也一直想要個孩子,”安可萱臉上出現終于一絲疑惑,“咦?我怎么還在這里?我早該回家了啊。”

  單寧頓了頓,把爪子按在安可萱掌心,對安可萱說了實話:“因為你已經死了。”

  “不要開玩笑了。”安可萱不信,“我明明還能碰到你啊。”話剛說完,安可萱愣住了,直直地看著單寧。

  剛才這貓兒說話了,她聽見它說話了!

  安可萱驚慌地退后兩步:“不,我怎么可能會死,我才剛剛把錢攢好要還光欠下的債,我才剛剛有了我們的孩子。”

  單寧沒有步步緊逼。他不知道玉八卦指引他過來找安可萱的原因,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做才能幫到安可萱的靈魂,所以他只能遵循自己的本心:“應該是有人故意把你推下水,裝成是你自己意外落水。你早上一大早出去買菜,這邊沒有多少人對吧?”

  安可萱怔住了。她只殘余一點執念,并沒有死前的記憶。就算有,應該也看不見推自己下去的人到底是誰。她茫然又痛苦地說:“我死了?那他怎么辦?他一個人……他這么多年來都一個人……我想去見他……我想再見見他……”

  單寧一頓。他沒有說更多的話,而是說:“他十二點會在十字路口把你的遺物燒掉,你要過去看看嗎?不過他可能看不到你,也聽不到你說話。”

  “如果我真的死了的話,”安可萱難過地說,“我也不想讓他看到我,不想讓他聽到我說話。我希望他能好好活著,找到另一個愛他的人——我只要看他一眼就心滿意足了。”

  單寧知道安可萱過去的經歷。他沒說什么,只將注意力集中在玉八卦上,搜尋著將安可萱帶到她丈夫面前的方法。有了白天“看面識人”的經歷,單寧知道這玉八卦帶給他的不僅僅是“從人變貓”這么簡單,它可能還帶來了很多解決這些奇異遭遇的辦法——哪怕這些辦法看起來多么離奇、與他所熟知的科學知識相差有多遠。

  不一會兒,單寧便借由玉八卦找到了解釋:安可萱這種情況叫“愿靈”,不是怨恨的愿,而是心愿的愿,它們沒有惡意,只殘留著生前的一絲執念,只要執念散了,它們也就散了。一般它們靈力低微,只能在尸體附近和死亡的地方徘徊。要是沒有通靈者給她們幫助,它們會一直徘徊不去,直至靈力散盡為止。而這一部分靈魄不歸位,她的魂魄永遠是殘魂,即便入了輪回也是惡胎,生生世世都不能順利投生。

  單寧以前是不信鬼神的,這段時間發生的一切卻顛覆了他的認知。了解完“愿靈”到底是什么,單寧心情凝重。他抬起爪子按住腕間的玉八卦,對安可萱說:“那先委屈你到這塊玉八卦里面來,我帶你離開這里。”

  安可萱點頭。

  單寧將精神集中在玉八卦上,眨眼間安可萱便從他眼前消失了,而玉八卦上的星芒變得更亮。這奇妙的“收魂”過程讓單寧盯著玉八卦瞅了好一會兒,覺得它著實是件了不得的寶貝。當然,要是能有個產品說明書什么的就更好了,現在什么都得連蒙靠猜的,要不是他堅決要出來一趟的話哪曉得它還能這么用!

  單寧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又跳到高處看向對岸離得很遠的鐘樓。鐘樓上有個大大的時鐘,指針離十二點已經不遠了,單寧一躍而下,飛快地往回跑。

  回到那棟老舊居民樓底下,單寧蹲在一邊等了一會兒,終于聽到下樓的腳步聲。感應燈的燈光先從樓道里漏出來,然后是安可萱丈夫的影子慢慢伸出來。單寧躲在一邊,等安可萱丈夫走出一段路才悄悄跟上。

  安可萱丈夫提著兩袋東西到了十字路口。他先取出香燭點上,口里念念有詞。單寧把安可萱放了出來,陪著她站在不遠處。不管是貓還是“愿靈”,耳力都極好,即便相隔一定的距離、即便安可萱丈夫的聲音不大,他們還是能聽清安可萱丈夫在念什么:“冤有頭債有主,你千萬不要回來找我。冤有頭債有主,去找推你下水的人吧……”

  安可萱安安靜靜地站在原地。

  她眼底還映著路燈的光亮,卻已經沒有了剛才那亮晶晶的感覺,像是蒙上了一層灰,再也亮不起來。她死了,她的丈夫讓她不要回來找他。這代表什么?這代表他不想再見到她,也代表他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安可萱不笨,相反,安可萱還很聰明,要不然教導主任也不會主動幫她爭取獎學金。可是她太渴望被愛,太渴望有一個家,所以才會被愛情蒙蔽了雙眼。

  現在,用愛情編織成的夢醒來了。

  安可萱靜靜地看著她的丈夫燒東西。

  燒掉了她穿的衣服。

  燒掉了她愛看的書。

  燒掉了她買回的花。

  燒掉了他們點點滴滴的記憶。

  她珍惜無比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沒有半點用處的東西。

  男人燒完所有雜物,轉身走回居民樓那邊。

  單寧蹲在一旁看著安可萱。

  安可萱伸手想抓住一片被風卷起的殘灰,卻發現自己的手指被它直直地穿過,沒辦法阻擋它半分。她也蹲了下去,眼淚涌出眼眶:“貓先生,要是有下輩子的話,我會有一個屬于我的家嗎?”

  “會有的。”單寧安慰。

  “下輩子的爸爸媽媽會喜歡我嗎?”

  “會喜歡的。”

  “下輩子我會遇到真正愛我的人嗎?”

  “會遇到的。”

  “謝謝你,貓先生。”安可萱流著眼淚說完,虛無的身體漸漸消散在夜色之中。

  單寧低頭看向腕間的玉八卦,上面那一點星芒變得很柔和,若不細看的話看不出它和其他位置的區別。“愿靈”已經散去,照理說這個卦象算是結束了,他不必再管剩下的事。可是單寧胸中憋著一股氣。

  安可萱的愿望從一開始就那么簡單:她只想要一個安安穩穩的家——可是從小到大她都沒享受過半天家庭的溫暖。安可萱丈夫早早看出了這一點,準確無誤地給安可萱營造了一個美好的夢。

  所以即便猜出了丈夫很可能與自己的死有關,安可萱也沒有怨恨他。

  今生無望,寄愿來生。

  這樣好的一個女孩子,命運卻從來沒有寬待過她。

  單寧非常生氣。他用爪子在旁邊的行道樹上撓了一會兒,還是氣不過,頓時惡向膽邊生,又跑回到那棟居民樓爬了上樓聽屋里的動靜。等屋里漸漸響起了陣陣鼾聲,單寧扒開窗戶鉆了進去,飛快跳進屋里,蹦上床頭,指甲亮得長長的,對準安可萱丈夫的臉就是一陣亂撓。

  喵的!

  叫你騙人!

  叫你謀財害命!

  讓你坐一輩子牢都便宜你了!

  撓死你!

  單寧爪子使得又準又狠,安可萱丈夫慘叫一聲,活活被痛醒。

  單寧不等他反應過來就從跳回窗臺,順著窗子往樓上爬。安可萱丈夫跑到窗邊也見不到半個影子,只能捂著臉去處理傷口。

  單寧趴在空調頂上吹了一會兒風,憤怒的心情總算平復過來。他跑回樓下,找了個草坪把爪子抹干凈,又去找了個水池子洗爪子,洗完又還跑到花壇上弄了幾朵梔子花擦爪子,用香香的味道掩蓋撓人時沾上的人類氣息,免得回去后被嫌棄。

  單寧忙活完了,又沿著舊路往公交站那邊走。他邊考慮著等會兒是自己跑回去還是找輛大貨車蹭車回去邊走下那長長的、陡峭的樓梯,抬眼往前一看,卻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筆挺挺地站在樓梯下方。

  《喵相師》/春溪笛曉

  第十一章

  孔利民和老成是一起調來的,據說兩個人以前曾是搭檔,犯了錯,被發配到西城區來。對于單寧這個新來的小刺頭,孔利民和老成都挺喜歡,平日里當自己家里的后輩照顧著。聽單寧感興趣,孔利民說:“成,我回去幫你查查。”

  中午吃飯時單寧請孔利民下館子,是個小飯館。孔利民叼著根煙,夾著疊資料,優哉游哉地走來。見單寧已經侯在那里,孔利民一屁股坐下,發黃的、皸裂的手指微微曲起,對著煙灰缸彈了彈煙灰。他抽出胳膊底下夾著的資料,擱到單寧面前:“你小子的直覺還挺靈的,瞧著還真可能有問題。”

  單寧有些訝異。他叫來服務員,讓孔利民點菜,自己翻起了那疊資料。死者安可萱,今年才二十三歲,沒有念大學,職高畢業后立刻開始工作。出身單親家庭,父親早年和她母親離婚,再也沒回來過,母親好賭、酗酒,有暴力傾向。

  單寧把安可萱的檔案掃了一遍,心里浮現出了一個女孩形象:年輕,敏感,渴望關心,由于父愛缺失而容易對比自己年紀大的男人產生好感。

  單寧拿出安可萱丈夫的檔案,眉頭跳了跳。安可萱丈夫比女孩大十歲,今年已經三十五,目前在一個外文培訓班工作,市區有房子。從前面這部分來看,這男人不管怎么看都是個不錯的結婚人選。

  可再往后翻,問題就來了。安可萱丈夫十年前曾結過一次婚,當時他沒車沒房,也沒存款,與女朋友長跑多年,求不到女朋友家里人的點頭。他們年輕,瞞著家里人偷偷去扯了證,跑到外地來租房。

  結果過不了幾個月,安可萱丈夫的第一任妻子出車禍死了。當時安可萱丈夫拿到了巨額賠償金,女朋友家里人上門去鬧,他只能離鄉背井到海灣來發展。

  這看起來是個深情又苦情、被逼得一個人到外面漂泊的可憐人。

  單寧翻回第一頁,盯著安可萱丈夫的照片看。

  這男人面廣鼻長,眉骨突出,還長著雙吊梢眼,兇惡得很。俗話說寧交王八羔子,不交吊眼梢子,說的就是這種。單寧不太贊成以貌取人,不過一看到這男人的照片他心里就冒出許多自己也不太懂的東西。

  單寧下意識去摸了摸手中的玉八卦,抬頭看向正咕嚕咕嚕喝茶的孔利民。

  孔利民五官挺周正,只兩點不好,眉毛亂而壓眼,紅絲通孔。這兩點都是命犯小人的面相。

  眉毛是交友宮,眉毛長不對影響的是“交運”,眼睛里布滿紅絲又代表這人沖動易怒。本來就容易遇到小人,遇到事情還直接往上沖,結果不是得罪小人就是讓小人心生嫉恨,好不了了。這不,孔利民和老成都被踢到西城區來提前養老。

  單寧默不作聲地分析完,心里大為震驚:喵的,這看臉識人的技能他什么時候學的!

  玉八卦安安靜靜地貼在他脈門上,動也不動。單寧頓了頓,不再糾結,接著往下翻。

  安可萱丈夫是今年年初和安可萱結婚,兩個人都沒請家里人,只去扯了個證。巧的是,安可萱與安可萱丈夫還是同鄉,還是他第一任妻子的堂妹。

  而在他們結婚兩個月后,安可萱丈夫給兩個人買了份高額保險。保險一式兩份,一份寫了他自己的名字,一份寫了安可萱的名字。

  沒想到安可萱真的出了事。

  單寧眉頭突突直跳。他看向還在抽煙的孔利民:“老孔你懷疑她丈夫有問題?”

  孔利民說:“很多人可能不清楚,一般來說出了命案,第一嫌疑人往往是他們的伴侶——以前我按著這個方向去找就破了不少案子。昨天她丈夫來認尸,哭得聽情真意切的,但有一點不太對。”

  單寧追問:“什么不太對?”

  孔利民把煙屁股摁在煙灰缸上,回想著昨天安可萱丈夫來認尸的情境。他記性好,每個細微的變化都熟記在心。合著眼回憶片刻,孔利民抬眼看著單寧說:“早了。他哭早了。一般人知道自己親人出了事,不管怎么樣心里都應該存著幾分希望,而不是還沒看清楚就斷定對方是自己親人,一進門就痛哭流涕。”

  單寧說:“所以她丈夫有問題?”

  孔利民說:“還不知道。也許他找了幾天,精神已經崩潰了,才會有這樣的反應。查案子一切得拿證據來說話,不能靠自己的主觀判斷。不過這案子該走的程序都走了,尸體也被認走火化了,有問題也不好弄。”

  單寧擰起眉頭:“那就不管了?”

  孔利民指頭動了動,煙癮又犯了,端起水杯灌了幾口水,壓下被煙癮挑起的躁動。他嘆了口氣:“真要查得他們那邊去查,我把疑點發給以前的老朋友了,看看我那老朋友愿不愿意管這事兒。那小姑娘怪可憐的,一輩子沒個人關心她,好不容易遇到喜歡的人結了婚,又出了這樣的事。”孔利民沒忍住又掏出根煙點上,抽了兩口,吐出個煙圈,“鬧心!”

  單寧也覺得鬧心。這事真要是孔利民推測的那樣,那這個叫安可萱的女孩似乎是為了受苦而生的,一輩子沒過過幾天開心日子。

  工作這兩年碰到的事兒,讓單寧覺得服役期間碰到過的槍林彈雨根本不算什么,至少子彈不會拐彎,注意點就能躲過去。這人心彎彎繞繞的,誰都不敢說自己能看清楚。

  菜陸陸續續送上來,孔利民摁熄了煙,說:“行了,別想那么多,想也沒轍。你甭操心了,我這老朋友也是驢脾氣,真要有問題一定會查到底,有了進展我會告訴你。小小年紀的,這也想管那也想管,你一小城管管得過來嗎?”

  “這不是碰上了嗎?”單寧也挺無奈,“我就這臭毛病,遇到事兒不去弄清楚,晚上睡覺都睡不踏實。”

  兩個人把飯菜掃光,各自都還有任務,出了小飯館就各自回單位。單寧正要回辦公室小睡十來分鐘,手機突然動了一下。他拿出來一看,是個陌生號碼給他發了條消息,什么話都沒有,只簡明扼要地給了個地址:西城區福壽里88號。

  單寧一激靈,打開黑名單一看,里頭還孤零零地躺著個名字:霍銘衍。

  那天他把那段亂七八糟的發泄話發了出去,心慌意亂之下把霍銘衍給拉黑了。后面他出去擼串,和老成他們聊天打屁,也就把這一茬給忘了!單寧忙把霍銘衍從黑名單里拖出來,撥了過去。

  那邊過了很久都沒動靜。

  單寧很想拿個喇叭到監察處大樓底下認錯。他拍拍自己被曬得發燙的臉頰,靠到陰涼的地方重新撥號。

  “有事?”霍銘衍終于接受通話,聲音有點冷。

  果然生氣了!單寧說:“你聽我解釋。”

  霍銘衍不說話。

  單寧說:“那天我不是給你發了一大段話嗎?當時我一個心慌,不小心把你拖進黑名單里去了。后面出了挺多事兒,我就忘了把你弄出來,我真不是故意的,你別生氣。”

  霍銘衍“嗯”地一聲:“沒事就掛了。”

  單寧一陣氣餒。他沒進辦公室,繞到停車場把巡邏車開出來,開著它去了監察處大樓附近。他把巡邏車停在路邊,迎著太陽看向監察處大樓那邊,對著那一個個關得嚴嚴實實的窗子猜測霍銘衍在哪一間。

  前任老領導退了,霍銘衍來接班,那么霍銘衍應該坐老領導的辦公室才對。單寧工作兩年,跑監察處找老領導的次數不算少,一下子從那一溜窗戶里找到了霍銘衍所在的位置。

  單寧握著手機,始終沒能再撥出那個號碼。他靠到座椅上,側著頭盯著那個緊閉的窗戶,直到太陽曬到他臉上,他才閉上眼睛。

  他那時候怎么就那么慫,把追到手的人都弄沒了。現在他就算想再追一遍,又有什么臉去追。

  單寧掏出手機,手指撫過屏幕上的“霍銘衍”三個字,從十五歲那年夏天開始這個名字就曾無數次出現在他夢里。有時他覺得他總有一天會忘記它,找個普普通通的人結婚,過完自己普普通通的一輩子;有時他又想不顧一切地去找霍銘衍,問霍銘衍愿不愿意原諒他,愿不愿意再和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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