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平靜與孤獨
衛夫人聽他數落兒子“小王八蛋”,不免瞪了他一眼,總算不再傷感。夫妻兩個已數月未見,終于還是在寧遠候出征之際,各退一步,緩和下來。
衛仲卿看了眼窗外跟衛小山嘀嘀咕咕的兒子,問道:“聽說夫人求見太后了?”
“是,我讓人遞了帖子請求進宮給太后問安。”
“這事恐怕還要再斟酌。”衛仲卿略一蹙眉。“鳳家如今是被人按在刀口上。你是不曾見,今日宮門一群老頭子撞頭敲鼓,逼得新君拉著徐閣老要讓位,才把事情按住了。如今親口定了鳳成周交刑部問罪。”
衛夫人略一沉吟,“兒子已經答應我了,與鳳家的婚事他不勉強了。我進宮去,也絕不會提起書院和鳳院長。”
這件事上,衛仲卿可比夫人更了解衛翎。他的堅持和執拗,只是被外表很好地掩蓋了。
他搖頭,“那小子也是頭倔驢,哄你罷了。我瞧他也未必單為了鳳家姑娘的情分,一半還是為了鳳成周抱不平,年少輕狂,不知輕重啊。”
衛夫人卻很堅持。“我進宮一趟,一則于情于理該去給太后問個安;二則也安了兒子的心,免得他心里覺得愧對鳳宛。三則鳳家姑娘與我們好歹一場情分,我真不忍心看她被連坐受辱。太后若能慈悲心動,那孩子就多一條活路。”
衛夫人看著丈夫的神情依然沒有放松,給他添了杯熱茶,輕聲細語。
“兒子長大了,他說的話也不是沒道理,偶爾您也聽一聽。他對我說,做人不能太涼薄,鳳院長的事要避嫌,可鳳家姑娘的后路若我們一言不發,會不會矯枉過正,太過刻意。就是皇上和前朝官員心里也會對咱們家生了鄙夷。”
衛仲卿聽著夫人的話,大拇指在食指之上輕輕揉搓著。這是他思考時固有的習慣,衛夫人知道,他將這番話聽進去了。
“我去太后面前略提一提正好,就算有人想挑理,左右不過說一句說我‘婦人之仁’,不涉及前朝紛爭。這番舉手之勞,權當做善事,積功德,保佑侯爺平安歸來吧。”
話已至此,須知衛夫人可是個十分有主意的人,她肯放下身段,苦口婆心勸說,又有幾分道理,衛仲卿便不再多言了。心中暗道,自家那小王八蛋還真是會下藥,知道從哪下手,找什么人來拖情好用。他苦笑著想,這是不是也算有勇有謀。
“那夫人就見機行事吧。讓衛翎送你去宮門,若是太后無意干預此事,夫人也不要硬求。”
“那是自然。”衛夫人見說動了丈夫也松了口氣。“我去跟兒子說一句,他心里還不知怎么煎熬呢。”
她起身出了房門,衛翎果然沒離開,就等著這消息。見衛夫人出來,三步并作兩步,跑到近前,“母親有什么吩咐?”
衛夫人見他小意殷勤的樣子,微微一笑,“你去門房吩咐管家吧,提前準備著,若是宮里面有消息來,你送我進宮。”
衛翎大喜,一把抱住衛夫人,剛要歡呼,又想起自己老爹就在一門之隔,切不可得意忘形。他趕忙收聲,笑容卻抑制不住了。
~~
衛家三口難得吃頓簡單的團圓飯。
飯罷,衛仲卿帶著衛川出府門公干,衛夫人查看丈夫要隨身帶去的行囊,又讓管家再篩一遍,國喪期府中不許出現喜慶的顏色,稍有犯忌諱的可能也要收起來。便是此時,宮里有消息送來。
“請寧遠候夫人申時自左安門進宮。”
時間緊迫,衛府上下動了起來,衛夫人素服除妝,提前半個時辰出發。衛翎帶著侍衛,擁著衛夫人的車駕趕到左安門外。
到宮門前,眼光一瞥,就見靠墻根幾個健壯高大的侍衛站在一輛華蓋車旁。為首的少年身量不高,墨藍袍外罩著孝袍,低頭背手,耷拉著肩膀,看身影十足便是個小老頭。正是慕容喆。
慕容喆看見寧遠候府的車隊過來,便走來見禮。衛夫人都有些不認得他了,還是衛翎對那邊招呼“慕容世子”,這才恍然。
“原來是濟北王世子。您怎么在此?”
“是送我母妃進宮哭喪,已經有一陣了。寧遠候夫人也要進宮么?”
“我來給太后請安。”衛夫人和氣地跟他寒暄。衛翎有些意外,“原來濟北王妃到京城了?”
慕容喆愁眉苦臉,“是啊,幽州被困,母親心急火燎地趕來京城求援。唉!就遇上皇外祖賓天。母親哭得眼睛都腫了。”
衛夫人嘆了口氣,說了聲節哀。寒暄幾句,左安門開了道門縫,小內監快步跑過來給衛夫人行禮。
“娘娘在跟濟北王妃說話,請寧遠候夫人跟奴婢來。”衛夫人對兒子和慕容喆略一點頭,跟在小太監身后,進了左安門。
等衛夫人走了,慕容喆看看身旁無人注意,拽著衛翎走到墻根下。
他斜仰著臉,神色不善地瞪衛翎,“聽說新君讓刑部嚴審鳳院長,你們家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衛翎微微蹙眉,大庭廣眾之下,慕容喆出言詰問,他自然什么都不能說。
慕容喆見狀,不滿之意更甚。“衛翎,你可真是讓人失望。”
隔著十幾步,濟北王妃的侍衛長隋英背對著他們,靜靜站在馬車旁,耳朵卻幾不可見的動了動。
~~
大梁皇宮之中,放眼望去一片白紛紛,看的人渾身發冷,衛夫人謹慎地跟著小內侍去往昭陽殿。
昭陽殿是大梁皇后居所,因新君尚未舉行登基大典,皇后也未入主中宮。許太后還住在此處。
正殿的大門緊閉著,院子里,十來個宮女屏息靜氣,肅立兩旁,隱隱約約有痛哭之聲從殿內傳出。衛夫人走到院中便停下,小內監放輕腳步,到正殿門口輕聲回稟。
“回稟黃姑姑,寧遠候夫人到了。”
最靠近門里的宮女轉身進了大殿。里面的哭聲時高時低,終于緩緩平息下去,略等了一盞茶時分,大門開了,皇后身邊的執事女官攙扶著濟北王妃走了出來。
衛夫人便對她屈膝行禮,道了聲,“王妃節哀順便。”
濟北王妃素凈的臉上還帶著淚痕,悲傷讓她容顏中有了些難以言喻的脆弱之美,即便她兩只眼睛又紅又腫。
見衛夫人對施禮,濟北王妃便停了下來。
黃姑姑輕聲道:“王妃已十幾年未曾回京,想必都不認識了。這位是寧遠候夫人。”
濟北王妃打量著衛夫人有些微微發福的臉和鬢角的白發。“怎么會不認得,我出嫁之時,寧遠候夫人曾來觀禮,還是衛家小公子滾了婚床。”
滾婚床生小子,取個好意頭,這風俗自古便有,可當年為公主滾床的那小子卻已不在了。
黃姑姑聽得心中一驚,這話近乎惡毒,濟北王妃可真是傷心失了分寸。衛夫人卻不動聲色,只淡淡道:“可不是,十八年物是人非了。”
黃姑姑趕忙喚身旁宮女,“我送送王妃,娘娘還等著寧遠候夫人,來人,請衛夫人進殿。”
寧遠候夫人肅穆,濟北王妃哀切,兩個女人擦肩而過,都未回頭。
~~
昭陽殿大殿中有種令人窒息的沉悶。曾經許皇后,如今的許太后,憔悴的令人憂心。
衛夫人上前跪拜,太后呼人扶起,賜了座,宮女奉茶,她吩咐左右,“你們都下去吧。”
等人都走了,只剩下許氏姐妹二人。太后這才上前拉住衛夫人的手,喊了聲“寧芬,你這么久才來看我。”許寧芬是衛夫人閨名,也有多年無人喚過,只這一句,兩人淚珠紛紛而落。
曾幾何時,無話不談的堂姐妹成了君臣。一個應選入宮,從昭容一步步熬成皇后、太后;數十年謹小慎微,不敢稍有失態。一個嫁給權貴,痛失愛子,夫妻情分漸淡,自己住進庵堂。
悲歡離合,不足為外人道,一輩子的情緒,都在這番痛哭中宣泄出來。即便是天下最尊貴的女子,也有那么多身不由己。
衛夫人先止住悲聲,親自給太后拭淚,扶著她重新坐在榻上。“太后,請您節哀順變、保重鳳體。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
許太后從來都是個極為平和端莊的人。她容貌不過中人之姿,能進宮是因家世顯赫,能成為繼后,除了家世顯赫,更因為性子中的隱忍、低調。
早年,郭皇后在世時,汾陽候郭氏從龍有功,不免失之驕縱,先帝十分不喜。但結發夫妻,不能妄談廢立。后來郭皇后病死,她的親生父親汾陽候也因殿前失儀遭了貶斥。太子的母族漸漸沒落下來。
再后來,皇帝選中了性子端和溫婉的許氏為繼后,越國公許家和姻親寧遠候則水漲船高。
此消彼長,帝王手段,看似平淡,實則暗潮涌動。由此可知,太子失勢并非一日之功,早在郭皇后去世、長公主陳瑯奉旨遠嫁幽州之時,便有蛛絲馬跡可循。
太后很快整理好自己的情緒,片刻恢復往日平靜的樣子。對她來說,平靜就是把日子過下去,她又孤獨,平靜便是她的孤獨。
孤獨和平靜,三十年來成了她的“日子”,從前她是皇后就如此,今后她是太后,亦是如此。
(https://www.dzxsw.cc/book/71286857/32163540.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