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 他的世界,一度深如寒獄
陶小朵擰開礦泉水杯,本想要喝一口的,但看男人絮絮叨叨這一會兒,應該也口渴了,還是先遞了出去。
向凌睿看她一眼,接過瓶子,喝了一口。
她很自然地伸手揩了一下他唇角的水漬。
他目光微微晃動起來。
她就著他的瓶口,灌下一大口。
此間無聲,亦自然隨心。
大約就打那時候開始,向凌睿又開始創作了。
但是,不太順利。
他拿畫筆的手會發抖,描不準線條。
這氣得他把所有最好的畫筆,顏料都砸了個稀巴爛。
好像至今,她還沒看過他的設計室,就那堵書柜墻中間的那幅飛天畫后面。
他頹廢了幾日,又自己悄悄下了樓,躲在花藤后。
不知從何時開始,似乎這樣的等待,變成了他的一種自我放縱……不,也許是一種放松。
有時候,他不一定能看到她,她就無聲無息地與他錯過了。
有時候,他聽到她的聲音,覺得稍有些圓滿。
有一次,發生了一個意外。
那天他應邀去表叔家聚會,以前他是從來都不會答應的。到C城來這么久,只在他初到時,表叔表嬸兒來過一次,就不好再來打擾他,怕引起他的不快。其實表嬸是個非常溫柔體貼的人,私下里來過,但也被他的無禮趕走了。表叔是個特別護短疼老婆的,他們在一起也不容易,便不讓表嬸再來碰釘子。
在大廳里,他看到早早來上班的她,就想,她是不是故意來這么早,就為了爬樓?
鬼使神差的,他推著輪椅出了大門,故意裝成與她一同進門。
沒想到,同時還有一個清潔大媽推著打掃車進來,便在門口打擠。
她一邊叫著清潔阿姨等等,一邊先幫他推開了大門,待他進去后,回頭去幫清潔大媽推車。
進門后,兩人先行往電梯方向,他滑行在后。
就聽到那清潔大媽說,“我這老胳膊老腿兒的都習慣了,你不用管我。”
她語氣十分輕快,道,“敬老愛幼,這可是咱們社會主義的核心價值觀呢!再說了,你是老人家,理應受優待。他是個青壯年,都能自己下樓出來了,還不能走出大門的,要是幫太多,會讓他更敏感……”
后面她的聲音故意壓低,他沒聽到,也能猜到她的意思了。
那時,他才知道,這個女孩并不像他想像的那么膚淺,她心地善良,心思細膩,也很有智慧。
那一天,他心情都莫名地輕松,在叔嬸家里,也過得比較愉快。
他心里似乎悄悄被種上了一根小苗兒,悄悄地生長著,他假裝著一切如常,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殘酷的現實并不打算放過他。
“每年春天,都是我回慕尼黑做身體檢察的時候……”
哦哦哦,終于說到打臉現場了。
他扯了扯唇角,苦笑。
“和之前一樣,醫生說一切都很不錯。但是……”
幻肢痛依然時常折磨著他……低燒伴隨不斷。
不能喝酒,酒精會促發他的過敏癥狀……可是,他沒有酒根本睡不著。
不能過度使用義肢,創口因他多次任性,生長得并不好,還要時常抹藥抗炎護理。
要經常做腿部按摩……但他不想讓任何人看到自己殘缺的部位,不想,絕對不可以。
不能再熬夜加班做設計……那樣會影響他的激素水平,影響他的內分泌系統。
等等,等等,所有以前能做的,隨意的,任性的,通通都不、可、以!
他的世界,充斥了不能、不可以、最好不要的字眼兒。
對于一個曾經活無比自由、那么完美的男人來說,不異于一場滅絕人性的大屠殺。
他的世界,被醫生的警告,撕裂得支離破碎。
他沒有說出全部,她便明白了。
她握著他的大手,輕輕摩挲,“其實,我覺得圓子肉也沒那么好吃。只是,我幼時做了口腔手術之后,不能吃硬食,不能吃刺激性食物,只能吃蒸雞蛋和圓子肉。相比較而言,我覺得圓子肉就是比蒸雞蛋好吃一萬倍的美味兒了。”
“哦,還有燉豬蹄子,被燉得超軟超爛的那種。”
“只是那時父母不工作,陪我住院,經濟并不寬裕。住在大城市的醫院里,各種消費都很高。”
“我就只吃過一次,只記得,媽媽哄我說去買豬蹄,拿著一個好大的搪瓷盅子,買好之后,我們一路上小心翼翼捧著,我媽還要牽著我走……我那時,好像還不足四歲……”
“哦,以后我給你看我那時的照片,也很可愛的,是包子臉,不是大餅臉。”重點是,那什么圓子湯是家人愛的表現,跟某渣男沒那么深的淵源。
他看著她明亮的眼,聽著她中氣十足的聲音,心里那剛剛聚起的堅冰,又悄悄融化在她的溫暖里。
這樣溫暖的力量,已經足以鑿開被冰土的表層了,讓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在那次身體檢察之后,他足足又沉寂了很久。
久到,抑郁癥的苗頭已經開始非常明顯,威爾斯悄悄打電話向家里人求助,并且還通知向家這邊的親戚,增派了監控人手,以防萬一。
他那么敏感,怎么會感覺不到周人對他的態度變化。
那時的情況,糟糕透了。
他覺得,自己的生活沒有一點起色,已經千創百孔,什么都補不起來。
就算這一年里,他唯一多出來的一個外出的目標,就是看那個女子幾眼,聽一下她的聲音,或者可以更近一步接觸她一下的期待,都在連續低燒了兩天兩夜之后,蕩然無存了。
他連拿杯子喝水,這么一件小事兒都做不到,談何認識一個女孩子?!
他能給她什么?
他覺得自己挺可笑的,一個殘廢,還好意思嫌棄別人聲音不好聽,樣子不夠立體完美,個子太矮,穿衣品味差,顏色搭配沒啥韻味兒……
陶小朵:完美主義真討厭啊!
他有什么資格嫌棄她?!
他連走到她跟前的力氣,都沒有。
在天昏地暗了幾日,他終于有力氣下床活動一下了。
只是坐著輪椅的那種,他坐在落地窗前,看著早春的C城,陽光稀少,整日里都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霧氣中似的,一點兒都不適合養生的鬼地方。
他到底是來干什么的?
呵,他就是來自生自滅的。
也許,就是時候了。
陶小朵心頭一哽,像被打進了一塊木頭樁子。
太震驚,不敢自信。
難道她記憶里第一次的奇特見面,他心里想的居然是——準備去自、殺?
其實還沒那么明確,但也差不多覺得此生已經走到盡頭,再無留戀。
沒有留戀嗎?
他低頭自嘲。
他那天叫外賣送了兩打啤酒,并哄騙走了威爾斯,開始放縱自己酗酒,吃想吃的任何東西,忍著幻肢痛,穿上義肢,砸壞了屋里的所有能砸的東西。
只是,看到廚房里那一堆明晃晃的刀具時,他突然想到,未來歐美媒體上刊登出一條八卦:著名時尚暴君雷奧。向,于零晨兩點半,死于自家的十八把刀具下,第一把刀插進他的殘肢……第十把刀割斷了他的動脈……
陶小朵覺得,等這個故事聽完以后,再進那間漂亮的廚房,可能會有心理陰影。
好吧好吧,做人家心理疏導的助手,就得盡職盡責一些,不能半途而廢。
=皿=
醫生這職業真的好可怕啊!
向凌睿后來覺得,其實他并沒有那么想死。
不然,他怎么會在半醉半醒間,跑到了十樓的安全通道邊。
為什么要去那里?
那是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去的地方?
還有那么大一個垃圾筒,里面全是每天白領叫外賣后,扔掉的一次性塑料飯盒。
就算大樓的清潔工作做得很好,每天都會清理,但還是散發著一股濃濃的酸腐氣息,不可言說。
總之,他提著一打啤酒,倒在垃圾筒邊,昏昏噩噩,等待著死神提著鐮刀,來結束他的痛苦。
等啊等,樓道里的燈光昏暗,氣味難聞,不怎么流通的空氣,每一個對他來說,都是一把剔骨的小刀子,一下一下地侵噬著他脆弱的生命。
他漸漸感覺到身體發冷,沒有知覺,尤其是身下的殘肢,終于不疼了。
也許,是他們消失了罷!
他感覺到一絲輕松,終于要結束了。
再見了,這個……該死的、殘酷的世界。
意識徹底沉緬時,一個隱約的聲音,開始慢慢地,從低處扶搖直上。
那是女子爬樓的腳步聲。
他不確定,也許那也是他心底深處的渴望。
一步一步靠近,徹底打破了他投奔死亡懷抱的死寂。
他氣憤,不甘,直覺地就扔過去一個啤酒罐子,斥罵一聲。
他不記得當時聲音有多粗啞難聽,只記得,一個熟悉的、帶著一點點鼻音、和濃濃娃娃音的女聲響起。
“神經病啊!”
她說。
那一句話,仿佛一道靈光,一下炸開了他的腦子,他一下睜開了眼,果真看到黯淡燈光下的那張粉撲撲的蘋果臉,正瞪著雙大眼睛,有些害怕地看著他。
她明明害怕的,卻沒逃掉。反而像只機警的小兔子,一下子竄上了樓去。她逃跑的樣子,真的又蠢又萌,讓他莫名就生出一股子沖動來。
他不知道那意謂著什么,便沖口而出了那句“我賠你”。
這三個字,瞬間就化為了一道無形的力量,支撐著他努力想要站起來。
她的那句傻氣的話,“可惜了我的早餐。蒙牛牛奶,周記包子。”
就像一個個無形的小勾子,勾引著他。
把他一點點,帶出那個冰天雪地暗無天日的絕望世界,一點一點,迎來光明溫暖。
那之后,他每次為她準備早餐時,都會想起這次見面的情形。
他的啟蒙老師說,人類的語言,是具有魔力的。
當她叫出他的名字,“向凌睿。”
他覺得,再痛,也要去到她身邊,因為,她在喚他,她需要他。
當她告訴他,她的名字時,他覺得自己似乎也擁有了一種魔法,可以為她做一些事情,讓她一直保持開心的笑。
雖然剛開始的交往,嗑嗑絆絆,一度中斷。
她總是會出現在那里,叫他的名字。
“向凌睿。”
“向——凌睿。”
她朝著山巔叫他的名字,他站在漫山桃花粉艷的春風里,眼眶一片濕熱。
那一刻,他終于感覺到,滿山遍野的粉桃開進了他的世界里,萬水千山后,一望無際的大海潮汐陣陣,澎湃著他對那個女孩的向往,和期待。
隨著他們交往愈深,他漸漸發現,這個女孩比他想像的更有趣,千萬倍。
她看似活潑,開朗,但心思敏感,細膩。會小心翼翼地配合他,回避他的尷尬,為他掩飾殘疾的不堪。
她看似很合群,和所有人都能聊得來,卻喜歡做一些與眾不同的事情,譬如爬樓。而且,非常堅持。這種固執的堅持,和他骨子里的某些特質,很像。
他發現,他可以了解她的心思,和行為背后的秘密。
他悄悄讓人在樓道里安了監控器,美其名曰,借最近的一起安全道奸殺事件為由,保護大廈出入人員的安全性。
可是,監控器里只有圖像,沒有聲音。
他開始覺得,那把帶著淡淡鼻音的娃娃音,非常好聽。
他想知道,她每天戴著耳朵,在聽什么歌,她都哼的是什么?
屋外的兩個大男人,聽得齊齊一聲嘆息。
戴納趁機將門重新關上了,陳子墨也沒來得及抗議。
“哎哎,還沒完呢,你怎么就關門了?”
戴納坐到一邊的長椅上,找開一瓶水,喝起來,神色看起來有些飄。
陳子墨搶過那瓶水,擦了擦瓶嘴兒,并不講究,大口喝了幾嘴兒。
就聽戴納說,“我猜,雷奧開始注意小桃花的時候,就是他開始一步步自愈的過程。我也沒猜錯,太好了!”
他高興地揚手拍了陳子墨一巴掌,剛好陳子墨在喝水,被他拍得一個咳嗽,噴了一嘴。
“喂,你研究就研究,搞什么突然襲擊啊?”
“我替雷奧高興啊!他終于找到他命中的繆斯女神了,感謝主,感謝圣母瑪麗婭!”
“得了吧你們,明明就是雷奧運氣,跟那什么神什么主的有毛關系。”
“可是安吉拉也曾愛著雷奧,她就沒能做到。小桃花就是主賜予可憐的雷奧的小天使,希望他們能一直這么相親相愛下去。我回頭一定要好好祝福他們!”
陳子墨受不了傻白甜,起身就去拍大門催促。
門一開,陶小朵還抱著向凌睿。
但是,看這情形好像還有哪里不對。
就聽她叫著,“陳子墨,大陽,你們快幫我攔著他,這個倔驢子他還是堅持要去公共泳池。氣死我了!”
二男一愣,咱整的,還沒搞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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