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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14章


  14

  孫慶華從外面連滾帶爬地進來了。

  宗鉞高坐在首位,一身暗藍色錦袍修身,端著蓋碗,面色淡漠,恢復了一貫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樣,仿佛方才的大怒是海市蜃樓。

  孫慶華匍匐在地,道:“殿下饒命,千錯萬錯,都是那方氏一人之錯。她故意設局,就是想拿到和離書離開孫家,方才殿下走后,她已全部都說了。”

  “她故意設局,是因為想離開孫家?”

  “此女獲知殿下住在榕園,就以替下官母親祈福之名,去臨碧軒抄寫佛經,實際上是打著想勾引殿下的主意,行拿到和離書順利離開孫家之舉……”

  德旺罵道:“孫大人,你是不是把我們都當成傻子了,她一個內宅婦人怎會知道殿下的身份,不是你說的,她會知道?還有那經書是你獻上來的吧?當著殿下的面,你還在說謊,我看你這官是不想做了。”

  本來孫慶華還有遮羞的意圖,被這么一嚇,自然是一股腦都倒了出來。

  從他和老太太起了攀附之心,到老太太想借著機會把方鳳笙趕走,又臨時變了注意,以及方鳳笙將計就計利用宗鉞,激得他大怒而去后,威脅孫家給她和離書讓她離開。

  “她做這一切,就是為了離開孫家?”

  “殿下,下官句句屬實。這方氏在其父出事后,就大病了一場,病愈后性情大變。下官聽下人說,她不止一次對身邊心腹丫頭說,要離開孫家給她爹翻案復仇。殿下,下官真不敢欺騙您,她前腳拿到和離書,后腳就離開了孫家,離開速度之快,讓人覺得不可思議。這說明她早就料到今天會發生的一切,提前做好了準備,這事可做不了假。”

  “提前做好準備?”宗鉞意味不明地問了一句。

  “是的,殿下。”

  “好了,你下去吧。”

  孫慶華如蒙大赦從地上爬起來,擦著汗下去了。

  ……

  堂上很安靜。

  宗鉞臉色晦暗莫名,德旺哭喪著一張臉,心里直叫完了。

  主子從來心高氣傲,哪里吃過這種悶虧,這女人哪怕姓方,這次誰也救不了她。不過他不是替姓方的女人叫完了,而是自己,德旺有預感最近自己的日子不會好過。

  “讓人去城門尋,找到后帶回來。”

  “是。”

  *

  馬車中,方鳳笙正讓知春和知秋幫她換衣服。

  換了衣服,再梳發髻。

  不多時,一個翩翩佳公子就出現在人眼前。

  就是瘦了些,但難掩風姿卓越。

  “還差把扇子。”

  知秋笑瞇瞇地拿出把折扇,遞給方鳳笙。

  折扇已經有些陳舊了,是沉香木做的扇骨,因常年被人手捏汗揩,上面有一層光潤濃郁的包漿。扇面是宣紙做的,正面是一副雅竹圖,背面則寫了兩行字——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

  落款是鳳甫居士。

  鳳甫乃是方鳳笙的字,也是她以前行走在外用的名字。這把折扇是當年她閑來無事自己做的,用了很多年,后來被她扔了,沒想到知秋還幫她收著。

  看著扇子,鳳笙有些感嘆。

  她手腕輕輕一抖,扇子被散開,扇了扇風,又收起。扇骨十分順滑,絲毫不見僵滯,顯然平日里被人精心保養著。

  “你們有心了。”

  “雖然少爺把它扔了,但婢子想總有一日少爺要用上,就偷偷撿了回來,像以前那樣,隔些日子就上些油。”知秋說。

  “還未說,這兩年辛苦你了。”

  當年方鳳笙入孫家,知秋卻沒有以陪嫁丫頭的身份跟進來,而是走了其他門路進了孫府。為的就是方鳳笙在問秋堂之外,能多一個消息門路,這知秋也是機靈,竟混到王玥兒身邊。

  這兩年王玥兒沒少刻意針對方鳳笙,可惜身邊有個耳報神,就沒有得逞過。這次鳳笙能順利離開孫府,也多虧了王玥兒那邊的催化。

  “奴婢不辛苦,為了少爺,讓奴婢做什么都行。”

  鳳笙像以前那樣,揉了揉知秋的小腦袋,本來機靈活潑的婢子,頓時臉紅得像擦了胭脂。

  “好了,你們也別耽誤,都把衣服換換。”

  車外,趕車的禹叔問:“少爺,我們現在去哪?現在時間也不早了,要不找個地方歇腳?”

  “別耽誤,直接出城。跟王二說,讓他們緩一日走,我們在城外等他們。”

  禹叔并沒有多問,驅車往城門外駛去。

  等到了城門處,他終于明白方鳳笙的意思。

  因為城門處,竟然多了一些人,看打扮不過是常人,可守城門的門卒竟對他們畢恭畢敬。

  這些人站在城門兩側,目光焦距在出城的百姓們身上,似乎在找什么人。

  見到他們這一行人有馬車,為首的一人對門卒使了個眼色,那門卒就帶著幾個人走上前來攔下車。

  “官爺,這是——”一身車夫打扮的禹叔問道。

  “車里坐的什么人?”

  這時,車簾子動了。

  先是露出一把折扇,再是車簾被掀了起來,探出一個拿著折扇的倜儻書生。

  “發生了什么事?”

  “幾位官爺突然攔下車,小的也不知道。”禹叔說。

  鳳笙姿勢熟稔的散開折扇,搖了搖:“是找什么人?這車中只有我和兩名書童。”

  為首的門卒對身旁的人投以眼色,那人搖了搖頭,門卒揮揮手,示意可以通過了。

  “少爺,這些人是?”等馬車出了城門,知春問道。

  “你忘了少爺我惹怒的某人?”

  想到那個某人的身份,知春縮了縮脖子,不說話了。

  ……

  連著在城門守了三日,都沒找到方鳳笙一行人。

  收到消息后,宗鉞神色淡淡的:“罷,不用再守了,估計她已離開了紹興城。”

  “那爺……”

  宗鉞沒有說話,進了內室。

  *

  趕了三天的路,方鳳笙一行人終于到了余姚。

  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又陌生,可方鳳笙顧不得緬懷,先去了城南。

  走過一座牌坊,就是方氏族人的聚集地。

  這里住的人都是姓方,有的已經出了五服,越靠近方氏祖宅,說明在族里的地位越崇高。

  方家祖宅并不醒目,不過是座年頭已經十分長的三進院老宅子。

  馬車在祖宅大門前停下,方鳳笙親自下車叩響了角門。

  門吱呀一聲,從里面打開。

  “你是……鳳甫,不,是鳳笙?”開門的是方宅里的老人,在方家當了一輩子的下人,守了一輩子的門,所以一瞬間就認出方鳳笙了。

  “鳳笙,你怎么回來了?你——”

  “劉伯,我想見見二堂叔公。”

  “唉,你這孩子……”劉伯嘆了口氣,往里讓了讓:“你們先進來吧,別讓人看見,你不知自打你爹出了事,族里便約束所有人深居簡出,生怕惹禍。我這就去通報二老太爺。”

  劉伯匆匆走了,鳳笙帶著知春等人緩緩往里走。明明也不過只是兩載,卻像隔了一輩子,她的目光格外感慨。

  伴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出現一個穿紫紅色褙子的婦人。她體型癡胖,面似銀盤,卻畫著柳葉眉和櫻桃小口,插了滿頭的珠翠,讓人怎么看怎么怪。

  此人是劉氏,也是方鳳笙的三堂嬸。

  “你怎么回來了,你回來做甚?”

  “我為何不能回來?這是我家。”鳳笙看著她說。

  “現在已經不是了,幾位族老說你爹倒行逆施,竟犯下那等要抄家砍頭的大罪,為了不牽連族人,幾位族老已將你爹在族譜上除名,你爹族長之位也已易人。鳳笙,你別說三堂嬸說話難聽,你也要考慮我們的難處,你還是快走吧,別牽連了他人。”

  “朝廷已經結案,案子也沒有朝方家繼續查下去,何來牽連之說?”

  “我不跟你說,你個小丫頭片子懂什么,反正你趕緊給我走!”

  鳳笙目光落在劉氏頭上:“三堂嬸,如果我沒看錯,你頭上的首飾是我娘的。”

  劉氏下意識摸了摸頭,眼神閃爍:“什么你娘的,這明明就是我自己的。你們到底走不走,再不走我叫人來趕人了!”

  知春氣憤道:“三太太,就算我家老爺出事了,你們未免也欺人太甚!”

  “我怎么欺人太甚了?”

  “住口!”

  是方蒼,也是劉氏的公爹,也是方鳳笙的二堂叔公。

  方蒼看著鳳笙,沉沉地嘆了口氣:“進來說話吧。”

  *

  幾人去了堂中坐下。

  方蒼已是花甲之年,發須花白,穿著一身墨綠色直裰,從面相上看是個很嚴肅古板的老人。他下首坐著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此人正是他的長子方沐然。

  方沐然生得方臉濃眉,與父親如同一轍的嚴肅和拘謹,此時坐在那里眉宇緊鎖,似有無限心事。

  “我猜到你遲早會回來。”

  方鳳笙笑了笑,道:“二叔公,我這趟回來,不為他事,就是想問問族里,可否讓我爹入祖墳?”

  “這——”

  “是不能?”

  方沐然嘆了口氣,說:“鳳笙丫頭,我雖不如你爹見多識廣,可咱們方家也算是專事佐官制吏之家,各方各面也能打聽到些消息。你爹出事后,我們也不是什么都沒做,可現在有些牽扯的人人恐慌,沒什么牽扯的人人緘默,那兩淮鹽運使司牽扯太多,光揚州一地便有數位總督、巡撫、知府,這些朝中數一數二的大員都人人自危,更何況是我們。”

  “也就是說不能讓我爹入祖墳了?”

  方蒼道:“族里已將你爹除名,沒有再入祖墳的道理。鳳笙丫頭,我知道你心里怨,可你也要理解族里的難處,等過些日子,事情淡了……”

  “好,我明白了。還有一件事,剛才我在三堂嬸身上看見我娘的幾樣首飾,雖然我爹現在已不是方家族長,這祖宅也被族里收回了,但這首飾乃是我娘私人之物,能否歸還?”

  聽到這話,方蒼先是露出羞窘之色,再是勃然大怒,對門外喝道:“我是怎么說的?浩林院的東西不準任何人動,誰準劉氏這個愚婦動里面東西的?”

  一個下人打扮模樣的人,匆匆走進來:“老太爺,您的話我們都傳下去了,我們也不知道三太太怎會……”

  鳳笙打斷:“好了,二叔公不用氣惱,我只拿走我娘的首飾,其他舊物還是暫放在浩林院,希望二叔公能幫忙保管,待我安定下來,會命人回來取。知春,你跟著去一趟,把我娘的首飾取回來。”

  “是,少爺。”

  不多時,知春抱著一個盒子回來了。

  方鳳笙站起說:“鳳笙還有事,就不再多留。”

  她剛轉過身,被臉色復雜的方蒼叫住:“鳳笙丫頭,你也是二叔公從小看著長大。聽二叔公一言,你雖是你爹唯一的子嗣,到底是個女子,又已嫁人,別做傻事,好好回夫家過你的日子。”

  “謝二叔公關懷,鳳笙知道怎么做。”

  ……

  等方鳳笙走后,方沐然問:“爹,你說她這是打算干什么?”

  “你沒發現她這一身裝束?”

  “可她到底是個女子,能干什么。”

  方蒼沒有說話,望著方鳳笙遠去的纖細背影,目光沉靄,

  恍惚之間,他似乎又看見到當年那個肆意飛揚的少年。

  曾經,他想過,如果少年就是少年該多好,也許能再次光耀方家之門楣,可惜臆想終究是臆想。

  “我也不知她到底想干什么,也許她能做到我們想做卻沒辦法做到的事。”方蒼嘆了口氣,站了起來:“好了,不說這些了,依舊約束族人深居簡出,過了這陣子,再說其他。”

  “是。”

  *

  荒草萋萋,一抔黃土。

  連個碑都沒有,這就是方彥之墓。要不是禹叔做了標記,一般人根本找不到。

  “爹,我來看你了,這是你最喜歡喝的酒。”方鳳笙跪在墳前,將杯中的酒撒在地上。

  “很抱歉,女兒還是讓你失望了,你希望我夫妻舉案齊眉,可惜我天性頑劣,你不讓禹叔告訴我,可他還是跟我說了……你別怪他,你知道我性子的,我想知道的就一定會知道。同樣,我想做的,就一定會去做……”

  三杯灑過,鳳笙改跪為席地而坐,拿著酒壺自斟自飲,時不時和地下的方彥說話。

  不遠處,知春和知秋看著這里,目光擔憂。

  禹叔的情緒很低沉,坐在不遠處的石頭上,看著遙遠的天際。

  天色越來越暗,遠處升起一片紅霞,讓所有人都籠罩在夕陽的余暉之中。

  方鳳笙站了起來。

  “爹,我該走了。你放心,哪怕上窮碧落下黃泉,我也會替你洗涮掉身上的污名,待到那時,我一定來給你立碑,讓你堂堂正正進方家祖墳。”

  “你等著,這一天不會太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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