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 忍字訣
清光小聲回答說：“弟子不敢。”
不敢，而非沒有。
懸空寺掌門目光盯著清光，表面好像在師徒對話，其實(shí)則借師徒交流故意說給其他高層聽：“瞧瞧紅娘娘在延州的手段，瞧瞧賀路千在濟(jì)州的所作所為，這群與魔教牽連不清的人杰，可不能以常理臆測啊。他們可不給咱們懸空寺講道理，你覺得我不給空獄門，空獄門就不會借題發(fā)揮，直接武力奪了十二萬畝良田？”
“與其落水狗般被人欺辱，被人奪走一切，不如早早認(rèn)清形勢，及時交出手上的利益。自古財帛動人心，我若沒有財帛，人心還會動嗎？我若沒有田地，他們?nèi)绾纬遥课胰艄录夜讶艘粋�，如何欺壓良善？”
“眼光要長遠(yuǎn)啊。”
懸空寺掌門侃侃而談：“兩百余年前，炐朝開國那會兒，鐘群生比賀路千傲慢一萬倍，比紅娘娘殘酷一萬倍。”
“玄岳派不服，被鐘群生一劍鑿穿，玄岳祖師精心培養(yǎng)的徒孫，狼狽逃亡西域；岳山派不服，掌門直接被斬殺，變成鐘群生的附庸；跋陀寺不服，五大神僧被鐘群生殺了四個；上清派不服，染霞山被血洗三次；我懸空寺先輩不服，也被鐘群生拘押到詔獄里，活活憋屈而死。與鐘群生時代的黑暗相比，眼前這點(diǎn)兒損失算什么？”
眾長老、首座紛紛色變。
兩百余年前的鐘群生劫難，一百余年前的魔教教主劫難，都被懸空寺先輩含著眼淚記入秘密典冊。這些歷史傳承，往日被眾高層視作浪費(fèi)時間的課程，要么左耳進(jìn)右耳出，要么想方設(shè)法逃課。直至蕭紅雨、賀路千、一品堂相繼崛起，眾人才回過神來研究先輩們的智慧。
不管賀路千有沒有鐘群生那樣的心思，懸空寺高層也都把蕭紅雨、賀路千、一品堂在北方掀起的大變局當(dāng)成僅次于鐘群生、魔教教主的第三次危機(jī)。
性命重要，還是十二萬畝良田重要？
抱怨聲音戛然而止，轉(zhuǎn)而憂心忡忡討論未來時局。
清光茫然追問：“師父，我們該怎么辦呢？”
懸空寺掌門遙望遠(yuǎn)方，微笑回答嫡傳弟子的疑惑：“世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置？只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幾十年，你且看他如何。”
“對待鐘群生、賀路千、紅娘娘、一品堂這樣的梟雄，和他爭，和他斗，從來都是下下之策。所以，他若自謂一心為民，我們就敬他、由他；他若想分田到戶，我們就避他、讓他，提前散了萬貫家財；他若仇視俠客、佛道，我們就忍他、耐他，躲到山窩草棚里。”
“活下去，努力活下去。”
“然后，耐心等，時間將會證明誰對誰錯。”
“違背人心的歪理邪說，永遠(yuǎn)不能持久。瞧瞧鐘群生，他當(dāng)年多強(qiáng)勢啊，威壓四海，鬼神皆避。可是，鐘群生能蠻橫多久呢，能囂張多少久呢？鐘群生前腳病死，先輩們乃至他的子孫，后腳就徹底驅(qū)散了他帶來的無邊黑暗。”
“鐘群生的嫡長子未功偽帝和正妻高太后，被士治皇帝（鐘群生第六子鐘老六）幽禁而死；鐘群生與高太后的另外兩名嫡子，也被士治皇帝以叛亂罪名賜予毒藥。鐘群生辛辛苦苦打來的天下，最終歸了據(jù)說不是鐘群生親生兒子的士治皇帝。”
“環(huán)顧四海，士治皇帝血脈坐了兩百余年江山，隆慶皇帝遇難之后，紹治皇帝又在應(yīng)京登基；玄岳派、岳山派、跋陀寺、上清教等，也都傳承至今。而鐘群生的魔子魔孫呢？那群喊著響亮口號的魔教余孽，只能如臭老鼠般躲在荒山野嶺里茍延殘喘。”
“鐘群生口口聲聲說‘天大地大不如蒼生大’，說他背后有億萬百姓支持，踐踏世家如同踩死臭蟲……”
“呵呵，他鐘群生懂的狗屁民心。”
“我們的道路，才是民心所向。”
“一品堂、紅娘娘、賀路千等小丑，不過是一群跟著鐘群生亦步亦趨的余孽罷了。雄才大略如鐘群生，尚且人死燈滅，落得被億萬百姓唾罵兩百四十年，賀路千、紅娘娘、一品堂等小丑，又怎能例外？放心吧，他們口號喊得越響，最后摔的越慘。”
“耐心等待吧。”
“現(xiàn)在，我們不和他們斗。”
“等鐘群生死后，等賀路千、紅娘娘、一品堂等余孽全都老死、病死之后，才是我們的反擊時刻。”
“除非他們長生不死，否則，這天下終將是我們的。”
清光不理解懸空寺掌門的教誨，耳朵里只聽懂了忍耐兩字。清光郁悶地緊緊皺起眉頭，苦臉詢問師父：“師父，我們就這樣一直忍著嗎？”
懸空寺掌門鄭重點(diǎn)頭：“對，一直忍著。”
“賀路千、紅娘娘、一品堂的精英，都很年輕，他們或許還有六七十年好活。師父估計等不到天亮了，你估計也難等到天亮。但是，無論如何，黑夜總會過去。漫長的黑夜里，你一定要讓你的徒弟好好學(xué)武、好好學(xué)佛法，把我們懸空寺的精華傳承到賀路千、紅娘娘、一品堂死后的光明未來。”
懸空寺掌門說到這里，突然朝向其余長老、首座大聲呼喊：“我對清光的囑咐，你們也都聽見了。繼鐘群生、魔教教主的第三次黑夜即將降臨，按照先祖?zhèn)兊倪z訓(xùn)，我們懸空寺自今日起，一分為三，各自傳承。”
“憎恨他們的、仇視他們的，與他們戰(zhàn)斗吧。你們的名字，你們的勇敢，你們的榮耀，我們會默默記在心里，留到天亮之后再立碑傳世。”
“受不得苦的、想從他們內(nèi)部突破的，向他們主動投降吧。不論投降賀路千，還是投降紅娘娘、一品堂，如果選擇投降，就老老實(shí)實(shí)投降，老老實(shí)實(shí)為他們效忠，老老實(shí)實(shí)遵守他們立下的規(guī)矩，老老實(shí)實(shí)做他們最勇敢、最堅(jiān)定、最無私的劊子手。耐心等待他們的靈魂人物去世，耐心等待到他們的舊部下泛起異心，你們再乘勢撥亂反正。”
“愿意和我像農(nóng)夫一樣耕田的，愿意和我像牧民一樣放羊的，則與我留在懸空寺后山，默默堅(jiān)守懸空寺的最后陣地。”
“無論選擇那條路，你們都不要爭，不要罵。”
“重要的是活下來。”
“活下來才有希望，活下來才能驅(qū)散漫長的黑夜。”
懸空寺的眾長老、首座面面相覷：“何至于此。”
懸空寺掌門卻以堅(jiān)定聲音裁決：“你們不要心存僥幸，第三次黑夜已經(jīng)降臨了，甚至已經(jīng)降臨數(shù)年了。稍稍遲鈍兩三年，等待我們的，或許就是萬劫不復(fù)下場。所以，除非你們直接叛亂把我殺死，否則現(xiàn)在不遵守先祖遺訓(xùn)，我回到懸空寺也會強(qiáng)行把所有不愿清貧樂道的文武僧人全部逐出清涼山。”
眾長老、首座，陡然陷入激烈爭論。
十二三歲的清光，則仰著臉，茫然望向懸空寺掌門：相親相伴五年的師父，今日為何突然看起來如此陌生呢？
懸空寺掌門的狡兔三窟智慧，是門閥世家慣用的明謀。
無須追蹤懸空寺眾高層，無須竊聽?wèi)铱账抡崎T，曾經(jīng)的魔教道法天才李豐瑾就猜到了懸空寺的保命招數(shù)。目送懸空寺眾高層離開，李豐瑾立即好心警告賀路千：“門主，你可別麻痹大意。懸空寺是想以苦肉計博取你的同情和信任，繼而潛伏到你身邊，行那借尸還魂詭計。”
李豐瑾又舉例佐證：“炐朝太祖皇帝鐘群生在世時，炐朝鎮(zhèn)壓九州四海，道武第一上清教和佛武第一跋陀寺都被鐘群生整頓的不敢再有二話。”
“當(dāng)是時，許多門閥世家的中堅(jiān)弟子紛紛不惜父子決裂、師徒?jīng)Q裂，狂熱而又癲狂地投靠到鐘群生旗幟下。這群決裂者，意志堅(jiān)定，比鐘群生舊部更狂熱、更激進(jìn)。他們跟著鐘群生鎮(zhèn)壓各地不服，鐘群生要求五分，他們硬是做到五十分，乃至把自己的父母、師父都敢無情地逮捕到監(jiān)牢審訊。”
“如此一年又一年，他們漸漸取得鐘群生的信任，成為鐘群生的心腹。鐘群生在世時，這群決裂者一直被炐朝當(dāng)作典范宣傳，夸贊他們棄小家而為大家，棄私心而成公心。但是，誰也沒有想到，當(dāng)鐘群生病死之后，這群曾經(jīng)堅(jiān)定而又狂熱的決裂者突然撕掉了偽裝數(shù)年乃至二十余年的面具，親手殺死鐘群生指定的未功皇帝及其嫡子嫡女，扶持朱老六登基為帝。”
“直至那時，世人才曉得貌似狂熱的決裂者，原來是以苦肉計取信鐘群生的潛伏者。他們偽裝成鐘群生最忠誠的部下，然后吹毛求疵清洗那些真正效忠鐘群生的部下，最終實(shí)現(xiàn)把鐘群生徹底架空的陰暗目的。”
說到這里，李豐瑾誠心誠意勸告賀路千：“我猜，今年明年，懸空寺就會假意分裂，有人不理世事隱居，有人和你作對，有人向你投降。那些隱居的，和你作對的，只是小患；真正的大患，恰是那些假裝向你投降的陰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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