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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7 君子遠庖廚


  第097  君子遠庖廚

  岳山派、跋陀寺、玄岳派等名門大派,全都傳承數百年乃至千余年。由三十余家知名門派共同發(fā)聲的玉皇山屠魔大會,由六州盟主舒立言親自帶隊的除魔衛(wèi)道行動,帶給空獄門弟子的壓力,可謂空前巨大。

  即使是賀路千,戰(zhàn)前也僅有信心保證自身的安全。

  而空獄門弟子,膽怯的早已棄家逃跑,留下來的也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常常深夜里突然噩夢驚醒。對他們來說,賀路千與袁真清簽署的北疃協(xié)約,不是雙贏,而是無法想象的勝利。一位又一位空獄門弟子,控制不住情緒地高聲呼喊:“門主威武,門主千歲。”

  賀路千索性順應民心,就地集結兩百余名空獄門弟子,浩浩蕩蕩趕赴北疃鎮(zhèn)接收戰(zhàn)果。

  行至北疃鎮(zhèn),舒立言除魔衛(wèi)道隊伍和三千炮灰兵的主力已然離去,僅剩三名俠客領著百余名炮兵履行北疃協(xié)約。

  但賀路千沒有因為袁真清的妥協(xié)而放松警戒,也沒有過度愛惜空獄門弟子的性命而莽撞沖在前線,而是謹慎地吩咐兩百余名空獄門弟子以排除陷阱姿態(tài)入主北疃鎮(zhèn)。三五名空獄門組成小隊,而后彼此拉開一定距離,撒網式排查沿途房屋、樹木、小巷,盡己可能降低賀路千的遇襲概率。

  交接過程卻出乎意料地非常順利。

  沒有其他門派弟子留下來死戰(zhàn)空獄門,負責交接的三名俠客和百余名炮灰,也沒有對空獄門弟子出言不遜。

  三名俠客的領頭者亦是賀路千的舊相識,即岳山小三俠的老末兒,托塔天王包敏君。

  包敏君等岳山小三俠于應京城外初見賀路千時,態(tài)度高高在上的傲慢,一言不合,就拔劍刺向賀路千。兩年之后的今日,包敏君這位壯漢看向賀路千的目光,卻變得三分拘謹、七分畏懼。包敏君甚至代表岳山小三俠向賀路千致以弟子禮,拜謝賀路千當年手下留情,拜謝賀路千的不殺之恩。

  賀路千呵呵笑了笑。

  你們誤會了啊。

  我當時是真弱,奈何不得你們岳山小三俠。

  若是我當時有現(xiàn)在的武功,才不管你們是不是岳山派弟子,肯定毫不猶豫地全部一刀砍死。

  當然,事情已經過去,現(xiàn)在沒有必要費力不討好的說破。

  岳山派的確誠心誠意求和,除了嚴格履行北疃協(xié)約把一堆棄子移交給空獄門懲處,還額外把為三千炮灰兵準備的軍糧無償送給空獄門。包敏君說,三千炮灰兵全都是從浮山郡等濟州郡縣臨時征調的郡兵、縣兵、家丁,撤退就意味著即時解散,這些軍糧儲備不如就地補償北疃鎮(zhèn)的損失。

  等等。

  袁真清非常重視賀路千這位新鮮出籠的天下第一俊秀,囑咐其領導的岳山派弟子盡己所能地向賀路千示好。

  當然,也有不和諧的地方。

  空獄門弟子懲處以胡進文為代表的還鄉(xiāng)團罪惡時,憤怒發(fā)現(xiàn)岳山派移交給空獄門的兇手,全都是一堆炮灰兵、以胡進文胡家為代表的文武大戶舊主舊仆、臨時投注還鄉(xiāng)團的墻頭草,其間寧無一名俠客。負責辦案的空獄門弟子,惡意質疑說:“惡事全都是雜兵炮灰干的,俠客則全都是好人,可能嗎?”

  賀路千理所當然也不滿意。

  賀路千正在斟酌要不要通過包敏君向袁真清表示不滿時,斷臂侯澤奇卻突然出列:“弟子以為,此事不值得奇怪。”

  賀路千向來鼓勵弟子們積極發(fā)表意見,目光順勢移向侯澤奇:“你且說說,為何不值得奇怪。”

  侯澤奇侃侃談起他的大道理:“《論語》曰,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肉切的越精致越好;《孟子》曰,君子遠庖廚,不忍心看到它們死去,也不忍心吃它們的肉。世人由是戲謔儒家虛偽,說他們一邊兒不忍心吃肉,一邊兒又講究肉切的越精致越好。然而,這些看似矛盾的說法,恰恰是儒家御民之術的精要所在。”

  “肉,是一定要吃的。文武世家必須吃肉,必須兼并土地,必須收攬私兵,沒有私兵又沒有土地,你算什么世家?可怎么吃肉,如何吃的更多,如何吃的更久,如何吃的沒有后患,卻是大學問。”

  “君子遠庖廚,便是夫子們給出的答案。”

  “吃肉的時候,盡量避開象征殺戮罪惡的庖廚;出門在外時,需要講仁義道德,‘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

  “俠客是必須吃肉的君子,俠客的仆役雜兵是庖廚里的廚工。”

  “舒立言等俠客浩浩蕩蕩殺向翠海縣,他們的想法,他們的目的,世人眾所周知。空獄門在翠海縣誅戮豪強除惡,又以三成租稅仁政收攬民心安良,舒立言若是只殺我們空獄門弟子,如何面對那些感謝空獄門除暴安良的賤民們,如何面對那些渴盼三成租稅的佃農們?翠海縣百姓就是一堆肉,舒立言等俠客不可能放過他們。”

  “但俠客是君子,是有仁有義的君子,雙手怎能無緣無故沾染血腥呢?屠戮我們空獄門弟子,尚可勉強說戰(zhàn)場無老弱;屠戮翠海百姓,任何說辭都非常蒼白無力,因為一群農夫商販無論如何都難實質威脅俠客。”

  “這時候,就需要仆役雜兵出場了。舒立言等俠客無須蓄意指使仆役雜兵禍害地方,只需要把胡進文等惡徒帶到翠海縣,只要主動避開仆役雜役的行兇,只需要不干預仆役雜兵的行兇,仆役雜兵自然而然會把肉切的又戲又精致,完美端給舒立言等俠客們吃。”

  “如果百姓怨憤過高,讓舒立言等俠客不得不‘見其生’‘聞其聲’。舒立言等俠客才會遲遲走入庖廚里主持正義,殺一兩名辦事不得力的仆役雜兵,安撫百姓之余,加固自己的仁義形象。”

  “俠客們的俠名,大抵都是這樣來的。”

  “地方文武豪強的名聲,也大抵都是這樣來的。”

  聽罷侯澤奇的君子遠庖廚剖析,賀路千若有所思。

  試著分析岳山派與虎龍幫、戎二河等河匪之間的聯(lián)系,虎龍幫和戎二河河匪豈不就是岳山派這位君子的廚工?岳山派需要營造好形象、好名聲,嫡傳弟子能不為惡就不為惡,但有些利益,岳山派必須去爭;有些人,岳山派必須去殺。岳山派之所以視之不見地允許虎龍幫、戎二河河匪盤踞地方,就是因為岳山派需要惡人替它背黑鍋。

  舒立言等俠客想來也習慣如此辦事,壞事惡事都交給仆役雜兵或胡進文那樣的還鄉(xiāng)團。

  但是,賀路千更了解侯澤奇。

  侯澤奇這位準秀才,說的少做的多,很少主動發(fā)表意見。這位沉默寡言的準秀才和少俠新星,今日怎卻無緣無故替岳山派解釋?

  賀路千腦海里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賀路千笑吟吟盯著侯澤奇:“你在委婉勸我,做一名遠庖廚的君子?”

  侯澤奇沒有否認。

  侯澤奇甚至覺得賀路千既然揭穿了他的隱喻,不妨直接打開天窗說亮話:“今年以來,門主親自圍剿翠海縣的文武豪強,雖然效率極高,私下卻惹來了無數非議。例如某某該殺而未殺,某某不該殺而殺了,零零碎碎的非議聲一直不絕于耳。”

  “這些非議不成氣候,短時間內也無法玷污門主的輝煌。但是,‘防微杜漸,憂在未萌’,等非議聲形成大勢,等非議聲開始影響門主,一切都晚了。門主何不像名俠們那般遠離庖廚,把不好處理的瑣事,把容易引發(fā)非議的敏感,交給某些空獄門弟子全權處置呢?”

  “有空獄門弟子擋在前面,即使非議聲大到民怨沸騰,門主只須懲戒一兩人,就能重新贏得百姓們的歡呼。”

  賀路千評價說:“皇帝永遠圣明,錯事壞事全是奸臣禍亂朝綱。”

  侯澤奇:“正是如此。”

  賀路千搖了搖頭,嘆氣說:“可我怎可能永遠圣明,永遠正確呢?”

  賀路千向來有自知之明。

  如果世間果有真理,賀路千對真理的認知必然低于萬分之一乃至億分之一。

  地球二十一世紀時,賀路千連公司里的瑣事都不能盡善盡美搞定;于翠海縣建立空獄門后,賀路千也每日都有所收獲,只覺得需要學的東西越來越多。再者,宮千鈞背后的長生界,輪回殿管轄的無數輪回世界,原祖文明及偉大文明的浩瀚無邊,賀路千也都對它們的細節(jié)一無所知,哪有自信自稱永遠正確?

  真理,從來不在我手中。

  最多,我只掌握了部分相對真理而已。

  真理,是需要探索的,是需要補全的。

  侯澤奇卻如此回答賀路千:“正是因為不可能永遠正確,所以君子才需要遠庖廚啊。”

  如果處于庖廚之間,一次錯誤就完蛋了;而若有廚工幫忙背鍋,君子最少可以從容試錯七次八次,直至錯粗累積到廚工無法背動。

  賀路千內心排斥君子遠庖廚式虛偽。

  但賀路千沒有手握真理的自信,只能折中評價侯澤奇的諫言:“既然工作中存在問題、存在隱患,無論我是否遠離庖廚,這些隱患、問題都需要試著解決。但就像我說的,我不可能永遠正確,孔孟也不可能永遠正確,類似‘君子遠庖廚’的御民之術,想來也不可能永遠正確。我們且試著實踐,希望能夠實踐出真知,一邊解決那些舊問題,一邊探索新的道路。”

  侯澤奇即時停止諫言:“門主教訓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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