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第一百七十八章
大散關下。
百余名騎兵在距離城墻百米遠的地方列著隊, 城墻上燈火通明, 守兵林立。
無論城里還是城外的人, 雙方都滿懷戒備, 城下的騎兵們不敢貿然接近城樓的射程范圍, 城樓里的人也不敢大開城門迎接。雙方都只派出一小隊人馬互相靠近,傳遞消息。
謝無疾站在城頭,望著下方人馬來來去去,忽聽身后傳來腳步聲。他扭頭一看,是朱瑙帶著程驚蟄上來了。
朱瑙的長發挽得很隨意,像是出門前隨手弄的,外袍里能看見褻衣的領子。
謝無疾問道:“你已經睡了?”
朱瑙懶懶道:“還沒躺下, 就聽到消息了。今晚看來是不必睡了。”
謝無疾“嗯”了一聲。
朱瑙走到他身旁, 與他一同向下眺望, 問道:“我聽說韓風先帶了顆人頭來, 是董姜的?”
謝無疾道:“是不是董姜的尚不清楚。不過那些令牌和官印等, 看起來不像是假的。”
朱瑙了然。
延州軍的人并沒有親眼見過董姜,因此一顆死不瞑目的頭顱他們也無從分辨身份。不過韓風先顯然料到了這種狀況,所以除了人頭之外,他還拿來了不少可以證明董姜身份的信物。如官印令牌等物, 都是董姜的貼身之物。如果不是物主已死,把這些東西交給韓風先拿著, 那是要冒極大風險的。
出于謹慎起見,本不該這么快下定論。不過朱瑙心里已確信了七八分。他淡淡笑道:“這頭狼可真夠兇的。”
謝無疾點了點頭。
他原本施離間計的設想只是要動搖涼州軍的軍心,削弱這支大漠鐵騎的戰斗力, 以便在他們撤軍的路上將他們打得落花流水。可這劑藥的藥效太過猛烈,出乎他的意料,一劑藥就直接換來了涼州牧的項上人頭。
朱瑙又問道:“眼下涼州軍那里情形如何?”
謝無疾道:“派人去打聽了,還沒回來。”
他又看了眼朱瑙領口隱隱露出的褻衣,道:“沒那么快,你先回去歇著吧。有消息我會派人知會你。”
秋已深了,夜晚寒涼,朱瑙出來時隨手披了件外衣,在城墻上灌了幾口冷風,已經凍得寒毛直豎。他也不多說什么,回屋換衣服去了。
不多會兒,朱瑙換了身厚棉衣回到城樓上,還讓驚蟄搬了張小椅子來,看來是做好了今夜耗在這里的打算。
他剛坐下沒多久,出去打聽消息的探子也趕回來了。
那探子氣喘吁吁地跑上來,滿面喜色,興奮道:“將軍,府尹!涼州軍營現下已經大亂了!”
謝無疾連忙問道,“如何亂法?”
那探子道:“一些人馬已在撤退,還有一些人為了爭奪糧餉打起來了!他們現在正在自相殘殺呢!”為了形容那場面,他還連用了數個成語,“殺得是雞飛狗跳,雞犬不寧,亂七八糟!”
朱瑙和謝無疾失笑。
也無怪乎那探子如此興奮。對于軍隊而言,再沒有比敵人內亂并且自相殘殺更好的消息了。他們不費一兵一卒,就能大大削減敵人的實力,這種好事撞上一次都是撞大運。
不過這種事情發生在涼州軍中其實并不奇怪。董姜一向多疑猜忌,涼州軍中最大的權勢都集于他一人之身,所有將領全都聽他一人號令。他活著的時候能夠一言九鼎,可他一死,涼州軍沒了牽頭之人,四分五裂、自相殘殺也就再正常不過了。
如果說韓風先是詐降,而這是涼州軍為了騙他們而布的局,那涼州軍的未免犧牲也太大了些……
即使如此,謝無疾仍然警惕。他略略思索片刻,下令道:“讓王平帶三千人繞去西面谷口設伏,趙柳、陸吳各帶兩營從南北兩路包抄協助。切莫心急,不可輕舉妄動,先觀其變,確認涼州軍之亂并非陷阱,再攻其薄弱。”
今晚他們本就打算派兵出去設伏,眼下倒是省去了臨時點兵的時間。傳令兵連忙傳令去了。
安排好了趁火打劫涼州軍的事宜,謝無疾又將目光投向下方。
下面那頭殘暴的大漠之狼,他又當如何對待呢?
……
城墻下。
夜色已深,戰馬疲憊得幾乎占不住,士卒們的情緒也越來越焦慮。
“校尉,”有人來到韓風先身邊,小心翼翼地問道,“已經過去兩個多時辰了,延州軍到現在都沒個準話。他們會愿意收下我們嗎?萬一他們……”
韓風先的焦躁和擔憂完全不比這些士卒們少,因此他非但沒去安撫軍心,反而暴怒地狠狠沖著身旁的土堆踹了兩腳!那問他話的士卒被嚇了一跳,趕緊退回后方,不敢再多嘴。
韓風先把土堆都踹崩了,心情卻未見好轉,抬眼陰鷙地向上方城樓看了一眼。
他也不想來投奔延州軍,可他沒得選。他出逃時候的時候非常倉皇,只來得及帶了百余親兵,連舊部也來不及聯絡。董姜雖已死了,可涼州軍里那些軍官與他齟齬日久,那些人勢必不會放過他。他不敢輕易回去,可若就這么遠走,那他過去積攢的一切也就再找不回來了。
他舍不得。所以他唯一的辦法就是找到一個靠山,能夠幫助他收拾舊部、整頓殘兵的靠山。
這種情況下,他除了投靠延州軍之外,沒有別的選擇了——即便危險,比起放棄一切重新來過,他寧可賭這一把。
隔著百米遠,他只能隱約看到城樓上人頭攢動,卻看不清謝無疾在哪里,更沒法窺伺到謝無疾的想法。于是他扭過頭,看向不遠處的哥靈察。
哥靈察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思思就坐在他的身邊。也不知是天色太晚,孕婦易困,還是哥靈察的肩膀過于可靠,這樣的情境下思思竟然睡著了。
火光的照耀下,哥靈察的眼神有些空洞,神情很是茫然。他的衣服上還有大片已經干涸了的血跡。
韓風先皺了下眉頭,朝他走了過去。
他走到哥靈察面前,哥靈察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眼神仍是空洞的,過了好一陣方有了些許神采:“……統滿。”
韓風先心情本來就壞,看到哥靈察這幅樣子心情更壞,再看到思思居然能睡著心情簡直壞透了。他指著熟睡的思思對哥靈察發怒道:“剛才追兵都追到我們鼻子跟前了,你還跑回去找她!要不是我趕到得及時,你差點沒命了!你說你為何要把她帶在身邊?咱們自己能不能活過今晚都不知道!萬一那謝無疾不肯收容我們,還要派兵來打我們,你打算帶著她一起逃嗎?!你這是找死!”
哥靈察平靜地看著他,緩緩道:“可我若不帶上她,將她一個人留在軍營里,她該怎么辦呢?”
韓風先心想我管她怎么辦!死了拉倒,留著只能拖后腿,又不能上陣殺敵!但他望著哥靈察的眼睛,到底沒把這句話說出來。
氣氛一時安靜下來,只有夜晚呼嘯的風聲和火把燃燒時發出的噼啪聲。
片刻后,哥靈察慢慢開口道:“統滿。”
他問道:“這兩年來,你當真,有幫我找過思思嗎?有嗎?”
也不知是因為他的語氣還是晚風,韓風先莫名覺得背脊一涼。他立刻瞪圓了眼睛道:“當然!是董老狗想要挑撥我們,才故意說那些話給你聽的!你難道相信董老狗說的話嗎?!”
哥靈察沒有說話,只定定地注視著韓風先的眼睛。
韓風先被他看得心中焦灼,愈發急怒:“你什么意思?!干什么這么看我?!我問董老狗要過人的!是他不肯放!我總不可能天天盯著他要人!要不然被他查出你來,他一定會盯上你的!”
他生怕哥靈察不信他,同樣的話顛來倒去又說了幾遍。哥靈察終于嗯了一聲,相信他了。
韓風先心里還有些惴惴不安的。他總覺得哥靈察不太對勁,難道是在記恨他?他實在不能明白,不就是一個女人么?!無論他究竟有沒有問董姜要人,哥靈察又怎么能為了這事兒和他計較?
別說思思了,若不是兩年前他割下韓贊的腦袋拜入董老狗麾下,就連哥靈察也早就讓涼州軍給弄死了!明明是他救了他們!
他心里不痛快極了。謝無疾遲遲不肯接納他,現在哥靈察又在這里與他陰陽怪氣。他究竟做錯了什么?!
過了一會兒,他冷靜了些許,又忽然想道:哥靈察果真記恨他了嗎?那是哥靈察啊!這世上他什么人都不信,唯一信的只有這個人。既然哥靈察能為他殺了董姜,想必還是忠心向著他的……一定是的。
誰還沒些脾氣了呢?有什么大不了的。由他去吧,不跟他計較。
這樣想著,他的焦慮感終于逐漸淡了下去。
延州軍那里仍然沒給他們一個準話,他們不知要等到什么去。韓風先索性也在哥靈察身邊坐下,望著城樓的方向發起呆來。
……
城樓上。
一名傳令兵急匆匆地跑了上來,向謝無疾與朱瑙行禮:“將軍,府尹。”
謝無疾道:“問到了么?韓風先是怎么殺了董姜的?”
董姜的生死事關重大,他們若要確定這個消息,所有疑點都要得到解答。聽說那董姜是個生性多疑的人,對韓風先理應十分防備才對,如何會被他鉆了空子取走性命?
當然,問這些問題的同時他們也是在打聽涼州軍內部的消息,以及拖延時間。
那傳令兵道:“問到了。他們說董姜不是被韓風先殺的,是被韓風先手下的一名犬戎人殺的。自打將軍和府尹對涼州軍使了離間計,計謀十分見效。董姜對韓風先愈發猜忌,便開始調查他身邊的人,想要找到他叛亂的證據。那犬戎人就借著給董姜送消息的名義進入董姜的營帳。也不知董姜的衛兵如何疏漏了,搜他身時竟沒搜出他在手臂上纏了一根鐵絲。他就是用那根鐵絲絞死了董姜。”
董姜一輩子生性多疑,到死也沒想到,他難得一回放松警惕,便丟掉了自己的性命。
犬雖不如狼般兇殘,卻也是會咬人的。更重要的是——狼不認主,犬卻是會認主的。
謝無疾聽完傳令兵的回復,點了點頭。這說法中一些細節頗為生動,不像是胡亂捏造的。再加上前面已證實的一些消息,此事基本十有八|九能確定了。
那探子又朝謝無疾和朱瑙稟報了一些方才問來的話,謝無疾有一搭沒一搭朝他問了幾句,把疑點都弄清,便不再說話了。
他定定地望著一個方向,在等待著什么。
又不知過了多久,只見東面已微微吐白的天幕里忽然亮起幾道弧光——有人連著向天空射了三支火箭!
謝無疾眉峰一挑,精神振奮了不少——那是他派出去圍剿涼州軍的部隊給他發來的信號。
涼州匪軍已經全部被俘了。耗了一整晚,如今終于大局已定了!
謝無疾緩緩吐出一口氣,揚起手,正要下令,忽然邊上一只涼涼的手握住了他揚起的手。他詫異地側過頭,只見朱瑙不知何時從旁邊的椅子上站起來了。
“謝將軍,”熬了一夜,朱瑙剛開口就忍不住打了個哈欠。他揉了揉眼睛,揉去困意,面上仍是笑笑的,“想必韓風先這人,謝將軍是不會要的吧?”
謝無疾瞇了瞇眼,冷冷道:“……當然。”
他把人在城下拖了這么久,一是要確認擊破涼州軍,二則是打算將韓風先拖到兵困馬乏跑不動,他便可派人去滅了這匹野狼。
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手下韓風先。
朱瑙道:“既然謝將軍不要,那就把他留給我罷。我打算將他編進蜀軍之中。”
謝無疾微微一怔,眉峰旋即蹙了起來:“你……此人狼子野心,兇惡殘暴,決計留不得。”
朱瑙卻道:“決計殺不得。今日他主動來降,若殺了他,往后誰還敢投靠我們?”
謝無疾又是微怔。這一點他倒的確沒想到。從前他殺伐決斷,對叛軍從不留情面,該殺便殺,可收就收,倒也不必為了能收編多少敵軍而煩心。因為他從前的敵人一項是作亂的叛軍,只要將叛軍之亂全部平定就可天下太平。
然而自從天子被殺,朝廷無主,天下的形勢其實已與從前截然不同了。往后誰是軍,誰是匪,再難定論;而他們將要面對的敵人也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復雜。
思忖片刻,謝無疾的決定卻沒有改變。他淡淡道:“今日在場無非你我。殺了這群暴徒,不必將此事宣揚出去便是。”
朱瑙的語氣雖溫和,態度卻同樣堅定:“收了他們,再將此事大大宣揚出去,往后不知能省多少氣力,免除多少戰事。”
謝無疾眉峰蹙得愈發緊,仍不打算讓步:“難道殺了他們,往后便無人來降?你想讓天下知道你的大度,大可不必急在這一回。”
朱瑙道:“那若下一回來投的仍是暴徒呢?依舊殺了,繼續等再下一回?只怕到時候便沒有再下一回了吧?”
謝無疾盯著朱瑙,眸色漸漸深了。
他一字一頓道:“朱府尹。難道任何人來投奔你,你都打算來者不拒?”
朱瑙沉吟片刻,緩緩道:“謝將軍,我雖不懂戰事,依我淺見,征戰如經商。一朝一夕之得失不必過多計較,盈得最多利,死傷最少人,方是大捷。”
謝無疾并不是不明白朱瑙的意圖。誠然,今后他們面對的不再是一些散兵游勇的叛軍,而是天下爭雄的豪杰。若完全依靠征戰平定天下,莫說朱瑙,就是他自己,也耗不起這樣的氣力。他也并非覺得敵將不可收,只是他自有原則。有些人能收,有些人卻務必不能留。
而既然往后他要與朱瑙攜手定天下,恐怕得盡早將相互間的原則磋商磨定的好,以免日后再有類似的矛盾。
于是他正要自述原則,卻聽朱瑙道:“我的想法便是如此。我再回答謝將軍方才問我的問題——是。從今日起,若有任何人來投奔我,我全都來、者、不、拒。”
謝無疾霎時愣住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緩緩向后退了一步,望著朱瑙的目光之冷恍若回到兩三年前他們初識之時。
朱瑙沒有后退,仍站在原地,面上的笑容斂去,是難得的嚴肅。
很顯然,他沒有在開玩笑。
謝無疾嘴唇翕動,想要說什么,卻終究克制住了沒有說出口。
又過良久,謝無疾終于緩緩開口,語氣不見一絲波瀾:“那就請朱府尹自己派人出去接收吧。”
他不再多言,轉身大步離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朱瑙是政治家,小謝是軍事家,所以他們肯定會有矛盾滴。
話說寫這章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小時候看歷史故事,看到帝王一登基就殺功臣,覺得帝王好冷酷好無情好無理取鬧。后來長大一點再看,我發現很多功臣被殺不是說帝王登基了要排擠他們,而是他們真的該殺,或者說不能不殺……之前留著他們只是因為仗還沒打完,帝王不得不捏著鼻子忍一忍而已……
所以韓不是不該領盒飯,而是他領盒飯的時間還沒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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