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第四十八章
那廂成都府的官員們去了住處休息, 這廂虞長明、竇子儀和驚蟄亦跟著朱瑙來到州府后花園中。
一入后花園, 四下無人, 驚蟄便忍不住擔憂地開口:“公子, 那些成都府的官員來閬州, 該不會是特意來為難你的吧?”
虞長明亦雙眉緊鎖。他也有同樣的擔憂。
然而朱瑙卻神情自若地一笑,道:“他們來閬州,既給我寫表彰書,又給我送禮,不是明擺著想和我套近乎么?“
程驚蟄和虞長明皆是一愣。方才在大堂之中,陳武可是一再發難,有這么套近乎的么?
驚蟄道:“可那個陳武……”
朱瑙不以為意地擺擺手:“你別看他虛張聲勢, 他說話半點底氣也沒有, 那些話大抵是他自己想出來逞逞威風罷了。”
驚蟄一臉茫然。陳武說的那些話也不能說毫無由頭, 為什么說他沒有底氣?他撓撓頭, 問道:“公子, 我不明白。”
朱瑙含笑看了他一眼,解釋道:“從始至終,他一句沒敢問我的身份。只要不問這一句,旁的他說什么都是隔靴搔癢。”
驚蟄又是一愣, 旋即恍然大悟。他雖遲鈍,只是因為并不熟悉官場中爾虞我詐的那一套。可他并不笨。朱瑙這么一提點, 他立刻就明白了。
——無論稅款也好,官員的辦事章程也好,這都是小事, 動搖不了朱瑙的根基。而陳武從頭到尾,連提也沒敢提一句朱瑙這閬州牧是如何得來的。這么重要的大事,他絕不可能是忘了提,只可能是不敢提。
這絕不是陳武一個人的態度。在這件事上,他必定代表了成都府。也就是說,成都府并不打算追究朱瑙的來路,也不敢治朱瑙的罪。難怪朱瑙說,成都府的使者此行明擺著是要和他套近乎了。
驚蟄仍然有些不解:“既然是來跟公子套近乎的,那他們為什么這個態度?那個陳武,還有他身后站著的一個家伙,鼻孔都要仰到天上去了!我方才看著,都恨不能撿幾塊石頭塞進他們的鼻孔里。”
朱瑙噗嗤一樂。他尚未說話,竇子儀先把話接了過去。
“想來成都府的人并不齊心罷。”竇子儀道,“我方才聽守城官兵說,他們在城外等候時亦發生過內訌。我想成都府里大抵有兩種主張,一種是拉攏朱州牧,一種是打壓朱州牧。畢竟……”
后面的話他沒說下去,大家都明白。
朱瑙這州牧一職乃是冒領來的,這可是能夠株連親族的重罪。虞長明和程驚蟄皆是同犯,自然責無旁貸。而竇子儀雖并未參與此事,可這大半年來,他與朱瑙有知遇之恩,早已成了朱瑙的心腹。再則萬一朱瑙有何不測,他這個被朱瑙提拔上來的主簿自然也不會有好日子過。如今,他已義無反顧地站在了朱瑙的這一邊。
朱瑙欣賞地看了竇子儀一眼,贊同竇子儀的分析:“這兩種主張,大約是他們成都府的兩位少尹提出來的吧。方才送禮的人特意強調禮物是徐瑜選的,此人應當是徐瑜的心腹。至于陳武那若干人,應該是受了他們另一位少尹盧清輝的指示。”
竇子儀點頭贊同。
虞長明道:“兩位少尹?那成都尹本人呢?”
竇子儀搖了搖頭,道:“據我所知,成都尹袁基路荒淫無道,極為好色,怠于政事。成都府的許多政事都是兩位少尹操辦的,袁基路不過素位尸餐。”
虞長明頓時露出嫌惡神情:“這么說,那成都尹原來是和宋仁透一路的貨色!”
朱瑙笑了笑,淡淡道:“一樣的朽木里,自然養出一樣的蛀蟲。”
如今這天下,朝廷貪污,吏治敗壞,大廈已腐朽至極。官員的任命調動往往不看政績,只看家世人脈。如此一來,官員自然怠于政事,只一心結黨營私。這些地方大員,本就不是當地人,在當地任職也不過三五年,任期一到就會被調走。領地的百姓生活得如何水深火熱,又與他們何干?
宋仁透也好,袁基路也好,的確都是一路貨色。
這個話題,讓眾人不禁沉默下來,心情十分沉重。
過了片刻,竇子儀深吸一口氣,理了理心緒,又將話題繼續下去:“成都府的那兩位少尹,徐瑜乃是蜀中本地人。聽聞他并無顯赫家世,能做到少尹一職,全憑他處事圓滑,廣交朋友,又頗有才干,做出了一些政績,才能一路升遷。他這樣的人,主動拉攏朱州牧,倒也合情理。”
頓了頓,又道:“而盧清輝是世家子弟,年紀不過二十五六,已擔任少尹一職。不過聽說他也很勤政肯干,只是性情倨傲了些。他那樣的出身,力主打壓朱州牧,更在情理之中。”
成都府的官員們竭力打探閬州的消息,卻不知,閬州人也早將他們調查得清清楚楚。
驚蟄道:“這么說,便是那個盧清輝要與公子過不去?若能擺平他,公子就能高枕無憂了嗎?”
朱瑙卻搖了搖頭:“誰是敵,誰是友,如今尚不能定論。”
驚蟄一怔,又不明白了。方才竇子儀分析了一堆,不正是說徐瑜想要拉攏朱瑙,而盧清輝想要打壓朱瑙嗎?是敵是友,為什么不明白?
竇子儀想了想,道:“徐瑜的城府的確比盧清輝深不少。成都府使者多次在我們面前起內訌,全不顧忌成都府的顏面。很可能是那個徐少尹有意安排的。他想讓朱州牧知道,成都府里有人要排擠朱州牧。如此一來,朱州牧就更有可能與他交好,依附于他。”
既然此人城府更深,那就很難簡單定論此人的立場了。萬一他只想利用朱瑙壯大他自己的勢力,朱瑙卻不能遂他的心愿,他很有可能比盧清輝更難對付。
驚蟄又抓了抓頭發,小臉皺成一團。他都快被這復雜的局勢攪糊涂了。
虞長明聽到此刻,也忍不住嘖嘖道:“……你們這些做官的,真是一個比一個心眼黑。”
驚蟄立刻瞪他一眼:“不許你這么說公子!”
虞長明:“……”講道理,你家公子就是心眼最黑的那一個。
朱瑙笑瞇瞇的摸了摸驚蟄的頭發,將小侍衛焦躁的情緒安撫下來。
他淡笑道:“來了也好,他們便不來找我,我也早晚要去找他們的。”
=====
翌日。
閬州城外的田野里,一群農夫正在田里忙碌。
吳東剛翻完一畝地,忽聞邊上傳來陣陣飯菜的香氣。他回頭一看,只見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子正站在田埂邊,一手捧著一碗飯食,笑瞇瞇地朝他招手。
吳東眼睛一亮,立刻跑了過去:“七妹,你怎么來了?”
那女子名叫岳七,乃是吳東的青梅竹馬。她將飯碗遞給吳東:“東哥,我聽人說你早上沒吃什么東西就出來干活了。這會兒快晌午了,我想著你也該餓了,便給你送些吃的來。”
吳東低頭一看,那碗里雖沒有什么肉食,可米飯壘得實實在在的,還有炒的油綠的青菜,勾得人胃口大動。可他有點不好意思,沒有伸手去接:“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岳七見他不肯接,主動拉起他的手,把碗放進他手里,“快吃吧,趁熱,涼了就不好吃了。”
吳東望著岳七寫滿執著的俏臉,心中的愧疚愈發沉重:“你對我這樣好,可是我……我不知該怎么回報你。”
岳七一怔。
秋收過后,岳七已換了一身新衣裳,吳東卻仍穿著打滿補丁的破衣服。其實他們兩家原是差不多的,可如今卻有了一些差距。
今年岳家田地豐收,又趕上稅率大減,原本貧寒的家里忽然之間竟多了一些余錢。岳家父母高興,就給愛女置辦了新衣服。而吳東卻沒趕上這個好時候——他在去年的時候,離家出走,當了山賊。今年他所在的山寨歸降了州府,他也就成了田奴。他去年沒種地,今年自然沒收成,新分配給他的荒地他還得花更多力氣去開墾,以準備明年的春種。
兩人僵持了一會兒,岳七問道:“為什么這么說?”
吳東低頭看著自己破了洞的草鞋不吭聲。
岳七卻不知他的心思,秀眉一擰,惱道:“東哥,難道你變心了?!”
吳東大驚,立刻道:“怎么會!”
他兩人青梅竹馬,早就互生愛意。只是時局不好,生活困頓,兩人才一直沒有結親。
岳七跺了跺腳,臉色漲紅:“那你什么意思?連我做的飯也不肯吃了,還說不知道怎么回報我,你分明就是不想娶我了!你是不是離家的一年里喜歡上別的姑娘了?!”
吳東急得抓耳撓腮:“不是!我怎會、我……”
岳七見他著急的樣子,火氣消了一些,噘嘴道:“那你說這話,究竟什么意思?”
吳東與她對視片刻,敗下陣來,頹然道:“我是怕……是怕……怕如今的我已經配不上你了。”
岳七一愣,旋即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
“我是戴罪之身,是州府的田奴,旁人只要交十一的田稅,可我要交十二來贖罪。農閑時節還要去州府幫做雜役,我……”吳東一臉糾結,“如今我已比不上村里其他的男人,我怕我給不了你好的生活。”
岳七聽他說完,頓時更加生氣了:“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你當初去做山賊,還不是因為我父親生病,我們無錢給他治病,你才落草。你覺得現在我會背叛你?你就覺得我這么薄情寡義?!”
“不是不是!”吳東連連擺手,嘴笨得不知道該怎么解釋,“我、我……”
“你不想娶我你就直說!”
吳東一愣,竟沒立刻反駁。
岳七氣登時大怒,淚水已在眼眶中打轉。她狠狠踩了吳東一腳,轉身就跑。
吳東呆在原地,不知該不該追上去。
“哎喲!”
岳七跑得太急,被石頭絆了一跤,撲倒在地。吳東見狀嚇得魂飛魄散,忙將飯碗往地上一放,快步沖過去扶起岳七,緊張道:“七妹,你沒事吧?傷著哪里了?”
岳七噙著淚花不想理他,起身就要繼續跑。吳東哪里肯讓她跑,堅持要檢查她的傷勢,兩人推搡片刻,岳七抓起吳東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這一口咬醒了吳東,他看著少女哭花了的臉龐,心揪成一團,用力把岳七抱進懷里。
岳七伊始還掙扎,漸漸的,不再掙扎,靠在他懷里嗚嗚哭了起來。吳東什么也沒說,只更加收緊胳膊。
片刻后,兩人的情緒平靜下來。
“我沒有變心,我心里從始至終只有你一個人。”吳東低聲道,“我只是怕……怕別人能給你的東西我給不了。畢竟我現在是田奴……”
岳七哼了一聲:“少在那里找借口!不就是多交一分田稅嗎?從前十五的田稅咱也熬下來了,如今只讓你交十二,你倒還不滿意了!”
“沒有沒有,我沒有不滿意!”吳東連忙否認。由于他所在的山寨沒做過什么大奸大惡的事,也就是管過路的商旅收收保護費,因此州府對他們的懲處很輕。雖說是田奴,實則他們也只比別人多交一分田稅而已。能夠得到這樣寬大的處理,吳東已經非常知足了。但他之所以別扭,無非是人有一種“不患貧而患不均”的心態。
剛剛過完秋收,村里許多人家都富裕了,可他還是一窮二白。而且在接下來的幾年里,他都必須必別人多交田稅。想到這些,他心里總歸不大好受。
兩人對視片刻,岳七從吳東臉上看明白了他的糾結,氣哼哼地撇了撇嘴,豎起一根蔥蔥玉指戳他的額頭:“你可真笨!就算當田奴,也不過五年的光景。你現在多大年紀?二十而已!往后咱們還有五十年可以過呢。這五年里,你好好種地,我也勤勞織布,比別人多交的那份田稅還能賺不回來么?”
吳東抿了抿唇。
少女軟化下來,嘆了口氣。她勾住吳東的脖子,把頭靠到他肩上,低聲道:“東哥,我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去年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秋收剛過去,我們兩家的收成被官兵征走了一大半,剩下的根本不夠我們過冬。那時你決意要去當山賊了,我送你出村,心里別提多絕望。我自己回來的時候一直在想,我怕你一去無回,我怕我爹爹的病再治不好,我覺得活著已沒什么意思……我在河邊站了很久,如果不是家里還有親人要照顧,我那天便投河了。”
吳東回想起去年那段最灰暗的光景,不由眼神黯淡。莫說岳七想過尋死,他亦想過好幾回。
“幸好我那天沒去投河,我等到了。等到了朱州牧上任,等到了減稅,也等到了你回來。我從沒覺得日子這么有盼頭過。你呢?你真要為了這么點小事再讓我難過嗎?”
吳東怔住。其實他剛回來的時候心態亦是感激的,只是這幾日看到其他適婚年紀的年輕男子漸漸比他條件好了,他自慚形穢,生怕匹配不上岳七,心里才糾結起來。如今被岳七一番開導,他忽然茅塞頓開。
他們曾一起將那樣的苦日子都熬下來了,他對他的七妹有什么不放心?如今這點小苦頭又能算什么?
朱州牧是如此仁義,沒有讓他們終身受罰,只是罰了五年。五年而已,他的人生還有多少五年?又何必拘泥眼前,不想想日后的盼頭呢?
想到此處,吳東豁然開朗,用力摟住岳七:“七妹!等明年開春,我就去你家提親!”
岳七抽了抽鼻子,抹去眼淚,在他臉上狠狠擰了一下:“你敢不來,我非掐死你不可!”
吳東被她逗得樂不可支,心癢癢的,抓起她的手親了一下。這時他的肚子咕嚕嚕叫了起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趕緊跑去吃岳七給他送的那碗飯了。
……
岳七送完飯回去了,田埂上又從遠處走來兩個男子。他們在田埂上停了下來,遠遠觀察在田中耕作的農夫們。
“應該就是這里沒錯。那幾個在開墾荒地的都是之前當過山賊,被閬州牧罰為田奴的人。”一人小聲。
這二人便是成都府來的官兵,今日他們喬裝打扮成了普通農夫的樣子,故意來到此地,便是沖著那些“田奴”來的。
——他們既要動搖廊州城里的百姓,自然不會去找那些生活富足的人,而是要尋找薄弱處。什么是薄弱處?那些剛剛被朱瑙貶為田奴的人不就是薄弱處嗎?他們必定心懷不忿,對朱瑙充滿怨恨。
兩名成都府的使者互相遞了個眼神,相視一笑,分頭朝田里的那幾位“田奴”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 解釋一下朱瑙對那些使者的態度
首先,他不是很怕成都府,成都府有所忌憚,態度曖昧,他很清楚。他也知道對方是來試探虛實的,所以他肯定不能慫,他得讓成都府的人清楚,他的廊州是鐵板一塊,成都府不可能輕易攻下,這樣人家才不敢動他。但是同時,他也沒必要跟人家硬肛,人家不想打他,他也不可能去打人家,大家還得表面維持友好。
所以他的態度是,你要跟我裝逼,不好意思,啪啪打臉打回去,誰還不是小公主怎么的?你要不鬧事,那我也是客氣的,該盡的禮數也盡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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