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十八章
佃戶們正在地里勞作,有一個眼尖的率先看見遠處一隊人正在靠近。他忙提醒眾人:“快看那邊,有人來了!”
眾人放下手里的東西,起身眺望。只見遠處黑壓壓的人群正在靠近,粗略一數,足有數十人。佃戶們瞬間就慌了。
“糟了,不會是山賊來打劫了吧?”
“怎么辦?我們要跟他們打嗎?”
“他們人好多啊!我們還是趕緊找地方躲起來吧……”
王伯正急忙把弟弟王仲奇拉到身后,抓緊手里的鐵鏟,戒備地看著人來的方向。
不多久,人群走近。由于他們走得悠閑自在,不像前來打劫的山賊,佃戶們的懸著的心漸漸放下一些。等走到跟前,人們才發現走在最前面的領頭人竟然是驚蟄。
佃戶們驚道:“小程,這些人是誰?”
程驚蟄怕嚇到佃戶們,也怕消息會傳進官府耳朵,因此不能明說這些人是山賊。他道:“他們是附近的農戶。莊家雇他們來幫忙,想盡早完成田莊的開墾。”
佃戶們頓時大喜。原本他們活多人少,正愁忙不過來。沒想到莊主竟然如此慷慨,另費銀錢雇人來干活。有這些多人幫忙,他們完全有可能在開春前就完成田莊的擴墾,這樣一來明年就能收獲更多糧食了。
有了新的希望,眾人干活就更有動力。很快,佃戶們和山賊們一起埋頭苦干起來。
陸求雨和王家兄弟都被分到了填壕溝的工作。他們三人年紀相仿,易生親近之心,一邊干活,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聊了沒幾句,陸求雨忽然問道:“我聽你們口音,怎么像是渝州那邊的?”
王仲奇忙道:“我們就是從渝州來的。陸大哥,你也是嗎?”
陸求雨連連點頭。蜀中諸地口音雖大體相似,可過一村,翻一山,就會有細微變化。旁人聽不出來差別,鄉親卻一耳朵便能聽得明白。
三人報上鄉籍,才發現他們原來竟住在鄰鄉,之間僅隔一座小山。
他鄉遇故人,三人皆激動不已,一同回憶起故鄉的種種,不一會兒又聊到受災后的漂泊經歷。王家兄弟先說自己是如何流落到閬州,險些被楊老二利用,后來機緣巧合,有幸成了朱瑙的佃戶,而朱瑙又是如何寬厚,令他們重獲新生。
陸求雨聽后很是驚詫:“你們莊主只收十一的田租?!”
“對啊。”王仲奇道,“不僅如此,莊主知道我們窮困,還愿意借糧給我們,不抽利息。”
陸求雨聲音又高八度:“不抽利息?”
王仲奇得意地炫耀:“還有呢,莊主幫我們買豬苗,還給我們提供豬食。”
陸求雨目瞪口呆。這真是匪夷所思啊!
“還有還有!莊主請大夫幫我們看病治傷,還給我們買藥。”王仲奇道,“這里除了不是渝州之外,簡直處處都好!
陸求雨:“……”
這話聽得他又羨慕又心酸。如果說長明寨人過的是神仙日子,那聽完王家兄弟一番話,他發現朱家莊的人過得簡直就是玉皇大帝般的日子。要是當初他也能遇上朱瑙這樣的好地主,又哪里會淪落到做山賊呢?
說了半天自己的情況,王伯正也打聽起陸求雨的狀況來:“陸兄你呢?你現在在哪里落腳?”
陸求雨不能明說,只能大致地往遠處的青山指了指。
兄弟倆扭頭看了眼,只當是山下的某塊田地。王伯正又打聽道:“你租了幾畝地?田租多少?”
陸求雨支支吾吾,含糊其辭。
王家兄弟見他不愿明說,也就不再追根究底。本來他們也不是很好奇。反正這年月,去哪里都找不出一個比朱瑙更好的莊主了。
……
請來長明寨的山賊們幫忙后,擴墾的事進展極快,僅僅半個多月,新的田莊已初具規模。壕溝被填平,新的水渠開通,雜草除干凈了,整個田莊田連阡陌,往后只要再施一遍肥,明年春耕的時候新的田地就能播種。
山賊們的活兒做到這里就告一段落,往后的事情是佃戶們自己的事,無需他們再幫忙。
離別前,陸求雨找到王家兄弟,道:“你們莊主什么時候招募新的佃戶,可記得來盡早通知我一聲。”
王伯正道:“好啊。可是陸兄,我們要去那里找你?”
陸求雨抓耳撓腮,不知道該怎么說,最后他道:“以后我有機會多來看你們。”
王家兄弟有些莫名,卻也答應了。
其實有類似想法的并不止陸求雨一個人。這長明寨的山賊們也都是生活所迫才落草為寇的,凡有安穩的好日子過,誰不愿意過呢?這幾日跟佃戶們相處,他們聽說了朱瑙的種種惠施,一個個都羨慕壞了,恨不得自己也是朱瑙的佃戶。
不過朱莊主雖好,虞寨主也很好。他們倒沒想要離開長明寨,只希望以后這樣幫忙墾地耕種的活兒能多一些,他們好好干活就能換得錢糧,這樣的日子其實和佃戶也沒有太大差別。
忙完最后一天的農活,虞長明囑咐眾人先回山寨,自己則一扭頭,找朱瑙去了。
他走進田莊,找到一間屋子,敲響房門。不片刻,里面有人出來開門,正是程驚蟄。
虞長明走進屋子,只見朱瑙正坐在案前,手里打著算盤,手邊擱著紙筆冊子。
朱瑙見他進來,撥算盤的手仍不停,只道:“虞兄,且稍等片刻,我忙完手上的事再與你說話。”
天色尚早,虞長明并不心急,在他對面坐下,默默觀察。朱瑙一手撥算盤一手記賬,手指行云流水,快得幾有殘影。算珠聲噼里啪啦響個不停,仿佛一支單調的小曲兒。
不多時,朱瑙把賬算完,拉開抽屜,取出一個錢袋,交給程驚蟄。程驚蟄走過去,轉交給虞長明。虞長明掂了掂,分量不輕。這里面裝的都是銀子,是他們先前說好的報酬。
虞長明拿了錢便起身要走,目光卻仍流連在朱瑙的賬本和算盤上。
朱瑙察覺到他的目光,問道:“虞兄會打算盤嗎?”
虞長明猶豫片刻,答道:“不太會。”
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不該有第三個答案。然而他剛才看到朱瑙那運指如飛的模樣,一時間竟赧于承認自己會用算盤。
“不太會?”朱瑙眼含笑意,“虞兄是不是上山之后才學的?”
頓了頓,又道:“養一山頭的人不容易吧?”
虞長明:“……”
他默默盯了朱瑙一會兒,坐回椅子上,雙手環胸,淡淡地問道:“朱莊主今天又想忽悠我什么?”
朱瑙噗嗤一樂,推開手邊的算盤賬本,仰靠到椅子上。他問道:“虞兄,你今年新收了那么多人,過冬可有困難?”
虞長明不語。清理隆城山后,他新收編近百人,這百人就有百張嘴。眼下山中儲備少得可憐,過冬的確很棘手。
他不回答,朱瑙也知道答案。朱瑙又問道:“你們寨中有賬房嗎?”
虞長明猶豫著點了下頭。從他的這份猶豫足以看出寨中賬房的水準多令人憂心。
落草之前,虞長明本以為此事無非就是帶著父老鄉親們進山,從此自給自足,不再受人盤剝,過的會是與世隔絕的桃花源般的生活。可真正進山以后,他才發現事情遠非如此簡單。山中沒有大片肥沃良田可供耕種,這兩年來他實則靠的是商隊給的保護銀錢才勉強養活寨中眾人。這也是他先前緣何不愿主動招降其他山寨的原因之一:寨中人口越多,花銷也就越多。然而他放任隆城山眾賊的后果是這幾個月愿意從附近過路的商隊越來越少,他收的保護錢就更少了。幸虧朱瑙提醒,他才更正行事方略。
眼下他寨中雖有數百人,卻都是農戶出身,沒幾個人識字,通算學的更少。如今寨中的賬房僅作記錄,真正的統籌謀算還得他自己來。
朱瑙微微一笑,道:“這些時日寨中兄弟幫了我許多忙,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虞兄盡管開口。”
虞長明皺眉:“你能幫什么?直說便是。”
朱瑙攤手,道:“我經商數年,無非會賺錢罷了。要不你把山寨的收支賬本拿來我看看,我給你出主意,看應當如何經營。”
虞長明:“……”
別人不懂賬本意味著什么,但虞長明身為寨主,不可能不明白。賬本上計有他們消耗食物、購買衣物,收割糧食、賺取銀錢的明細。他們寨中一共有多少人口、幾畝田地、經營哪些營生,賬本上全能看得一清二楚。只要拿到賬本,就能對長明寨了若指掌。
這賬本一旦落到官府或是其他對長明寨圖謀不軌的人手里,他們的處境將會十分危險。
若是往常,有人膽敢向他提出這種要求,他恐怕抽出長刀就砍過去了。但是此刻,朱瑙就這么笑瞇瞇地坐在他對面,還厚顏無恥地說這是在幫他的忙,他非但沒有砍人,還有一點點心動。
他懷疑自己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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