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泊舟幼年罹患眼疾,  吃藥吃了十幾年，大概是眼疾依然時有復(fù)發(fā)，他對吃藥的態(tài)度很復(fù)雜。

        總覺得治不好了,  吃藥就好像是走個流程。

        藺泊舟懨懨道：“放下吧。”

        游錦堅(jiān)持站著：“王爺,  老奴這一走，只怕王爺要把藥倒進(jìn)花盆里。”

        藺泊舟：“本王喝。”

        “現(xiàn)在就喝，王爺脾胃不好,  得先喝了藥，然后吃飯。”

        不管藺泊舟多么位高權(quán)重,  位極人臣，他的衣食住行都得按游錦那把尺子量著。

        藺泊舟側(cè)頭，不輕不重看他一眼，意味不明：“本王都娶妻了,  你怎么還像管孩子一樣管著本王？”

        “…………”

        聽到這句話,  孟歡本來閑在一旁看熱鬧等他倆吵架,  突然感覺壓力來到了自己頭上。

        這就是藺泊舟的語言藝術(shù)么？

        孟歡哦了一聲。

        然后端起藥碗,  送到藺泊舟面前，行起了作為妻子的本分：“王爺,  該喝藥了。”

        說這句話時，腦子里不可避免想起了那個爛俗梗。

        “……”

        藺泊舟也突然安靜了些許，沒有那么叛逆,  手指放到碗身輕輕一捫，道：“燙。”

        孟歡感受了一下：“不燙啊。”

        “……”藺泊舟抬眉,  眼神若無其事，“就是燙了。”

        可能是他比較金貴叭。

        孟歡學(xué)著電視里的樣子,  舀了一湯匙藥湯,  噘嘴呼呼吹涼了,  再遞到藺泊舟跟前，哄小孩兒似的：“現(xiàn)在不燙了，可以喝了哦～”

        尾調(diào)微微抬起，甜膩膩的。

        “辛苦歡歡。”藺泊舟含笑，配合垂首。

        他喝藥時被苦味熏得眉頭緊緊皺著，眉梢往下捺了又捺，但還是喝了下去，好像喝的還挺甜。

        孟歡看他配合，心情也非常愉快，小心翼翼地喂他喝藥。

        ——偶爾體會一下照顧人的感覺也不錯啦。

        他倆一口一口喂藥，喂完藥又一口一口喂粥，游錦在旁邊看得止不住笑，總覺得他們王爺是個缺德王爺，總喜歡逗王妃。

        哎呀，少女心都出來了。

        總算喝了藥也吃了飯，藺泊舟半躺在床上，氣色恢復(fù)，額頭還蒸出了一層薄汗。

        孟歡準(zhǔn)備跑路：“王爺好好休息吧，我就不打擾了。”

        藺泊舟似乎不太想讓他走，不過，倒是突然問起：“鎮(zhèn)關(guān)侯是不是要到了？”

        游錦低著頭：“是，下了拜帖，很快就要來了。”

        “他們也是估摸著本王醒了吧，”藺泊舟側(cè)頭，“來人，更衣。”

        孟歡有點(diǎn)兒懵，問：“鎮(zhèn)關(guān)侯？”

        “歡歡不喜歡那個小侯爺，”藺泊舟將手穿進(jìn)了常服的袖子中，道，“他爹很快就要過來了。”

        孟歡本來打算回正宮，聽到這句話，打算看許若林有什么下場，便又在藺泊舟身旁坐了一會兒。等候的時間不長，山行匆匆進(jìn)來：“王爺，到了，他抬著擔(dān)架來的。小侯爺許若林被他打斷了雙腿，抬來王府謝罪，現(xiàn)在正丟在前院。”

        打斷雙腿？

        這么狠嗎？！親爹打的？！

        孟歡站起身，睜大杏眼轉(zhuǎn)向藺泊舟。

        藺泊舟還沒治罪，親爹先把孩子腿打斷了，這也太狠了吧，真有這么生氣？

        藺泊舟神色自若，恢復(fù)了他平日的沉穩(wěn)，聽見這句話，唇角扯出了一抹笑：“不愧是握過兵權(quán)的鎮(zhèn)關(guān)侯，下手干脆，這樣本王就沒法再追究了。”

        “……”

        孟歡突然明白了。

        心里哦了一聲，原來是為了平息藺泊舟的怒火，以免得罪他。

        權(quán)謀文里的狠人誠不欺我。

        “要讓鎮(zhèn)關(guān)侯進(jìn)來嗎？”山行問。

        藺泊舟嗯了聲：“本王不方便起床，讓他過來吧。”

        聽到這句話孟歡知道該走了。藺泊舟和人談事情，他一向非常有自覺，不等人提醒就會自己走。

        沒想到背后，藺泊舟卻叫住了他：“鎮(zhèn)關(guān)侯此行是來致歉的，歡歡怎么不留下來？”

        孟歡其實(shí)覺得被打斷腿已經(jīng)夠了，也不想和審時度勢的狠人父親多交流：“許若林腿斷了就算道歉了吧。其他的我不想聽了。”

        說完，孟歡走出了寢殿。

        他的背影纖瘦，影子拖得很長。

        大殿內(nèi)安靜了會兒，山行說：“王妃好像不太喜歡心狠手辣的人。”

        藺泊舟手指敲打著床沿，問起：“本王心狠手辣嗎？”

        山行：“……”

        他沉默了會兒：“王爺，小的也不敢說啊。”

        藺泊舟嗤笑。

        他閉了閉眼：“讓鎮(zhèn)關(guān)侯進(jìn)來。”

        -

        一個牛高馬大，氣勢雄壯，體格魁梧的中年男人從殿門匆匆進(jìn)去。

        和孟歡正好錯過時，他看了看對方，猜到這是許若林的父親。

        許若林是鎮(zhèn)關(guān)侯最寵愛的夫人所生，那夫人生的嬌妍柔弱，兒子也像娘親一樣俊秀纖弱，個性驕縱。

        孟歡圍著寢殿來回走了幾圈，忍不住，走向了許若林癱著的擔(dān)架。

        讓幾個下人守著，他趴在擔(dān)架上，雙腿軟綿無力地放著，頭發(fā)蓬亂，半身微微撐起來盯著孟歡，眼睛通紅。

        “你開心了嗎？”他問。

        孟歡知道要面對他的敵意，“一般。”

        許若林嗤笑：“你別高興得太早了，我爹可是大將軍，他知道怎么打斷我的腿，也知道怎么讓我腿長好。”

        孟歡在他旁邊坐下，沉默不語。

        “一個人的身體壞了，可以再長，可一個人的志氣壞了，這個人就廢了。”許若林依然自言自語。

        孟歡：“你是內(nèi)涵我嗎？”

        “對！”許若林說，“我本以為你進(jìn)了王府會成為義士，可你卻成了一個貪生怕死的小人！”

        孟歡轉(zhuǎn)過了臉：“我已經(jīng)反駁過你這個雙標(biāo)狗了。你給我下藥，不是君子所為，所以你指責(zé)我也站不住腳。”

        “呸！你更站不住！你從男妾混成了王妃，孟歡，你到底有多少諂媚藺泊舟的嘴臉是我不知道的！”許若林喃喃說，“你背叛我們了。”

        孟歡本來對他的指責(zé)沒什么想法，可聽到背叛這兩個字卻涌起波瀾。

        他有點(diǎn)兒擔(dān)心沒能完成原主受的抱負(fù)，畢竟占著這個身體，如果完全和他背道而馳，好像確實(shí)是一種背叛。

        孟歡想了想：“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說。”

        “你為什么執(zhí)意殺藺泊舟？”

        “你說呢？”許若林像重復(fù)了無數(shù)遍那樣重復(fù)，“皇帝被他操縱在手里，朝政被他一個人把持，官員的任用和廢免全憑他個人的好惡，他一人把持全國財(cái)政，分錢用事全憑他的想法，他就是個權(quán)欲熏心之輩！”

        孟歡涌起一股說不上來的情緒。

        他也讀過書的，知道這是什么。

        權(quán)欲熏心的獨(dú)裁暴君，都是貶義詞，不是好人。

        藺泊舟是臣子，位比皇帝，又亂了君臣之倫。

        所以這么多人辱罵藺泊舟，藺泊舟確實(shí)太集火了。

        孟歡忍不住，有點(diǎn)迷惑：“那他做了這些，是壞事嗎？”

        “當(dāng)然是壞事，他權(quán)傾朝野，我們的脖子都提在他頭上，他隨時能把我們殺了，我們活的很惶恐啊！”

        孟歡皺著眉頭，覺得很難受。

        他指節(jié)抵住太陽穴，拼命地按了一下。

        然后，他試探著問：“那對老百姓，是好是壞呢？”

        許若林沉默了一會兒。

        他看待孟歡的表情有些錯愕，好像在看神經(jīng)病。

        接著，他說：“看什么老百姓？我們是為皇帝辦事，要看看皇帝！藺泊舟一日不死，皇帝就永遠(yuǎn)不會覺醒！皇帝被他騙了，辨認(rèn)不出忠臣和奸臣，你怎么也辨認(rèn)不出了？”

        “……”

        孟歡眉頭皺著，表情很痛苦。

        不行啊，讀了這么多年書，孟歡就記得為人民服務(wù)了，也只能從這方面來判斷藺泊舟。

        許若林嗤聲：“你是被這王府的生活腐化了吧，你看，攝政王多么有錢，多么奢華，他還親自帶你去獵場打獵，好得寵啊。”

        說到這個，孟歡問：“你那天為什么出現(xiàn)在那座寺廟？”

        很奇怪啊，那是攝政王的私人田莊，那座寺廟也不是名勝古跡，為什么那天就那么湊巧，碰到了許若林？

        許若林：“你說呢，當(dāng)然是為了踩點(diǎn)搞暗殺啊。”他承認(rèn)得痛快，承認(rèn)完認(rèn)真盯著孟歡的眼睛，“我從來沒把你當(dāng)過外人，這些事你要是告訴藺泊舟，我們就同歸于盡。”

        孟歡：“……知道。”

        許若林轉(zhuǎn)頭，望向另一邊：“你也別太天真了。藺泊舟高興，賞你做兩天王妃，可到現(xiàn)在，他連你爹都沒從鳳翔接回來，這個王妃算什么？”

        “……”

        孟歡其實(shí)也并不是很在意王妃這個職位，可是聽許若林這么一說，心里頭好像又有些感觸。

        對啊，他跟藺泊舟的感情基礎(chǔ)是什么，他現(xiàn)在還沒想明白。

        孟歡抱著膝蓋，撐著頭坐著，四望這座不屬于他的攝政王府。

        他不打算跟許若林再扯白了，起身拍拍屁股要走，背后卻響起聲音。

        “至于你，能殺藺泊舟就殺，不能殺也趕緊想想自保之法吧，藺泊舟要是被扳倒，這王府一條活口留不下來。”

        “我告訴你，藺泊舟必死無疑。”

        孟歡腳步一頓，回頭看他。

        許若林再開口：“皇帝十三歲，過了年就是十四，該親政了。明年初是京察，我們打算在這半年，無論如何要把藺泊舟拉下來。”

        孟歡不解抬頭：“京察？”

        許若林滿臉驚訝，聲音陡然抬高：“你在王府到底怎么了？京察！六年一次的京察！涉及全體京官的任用和陟黜，這可是把藺黨拉下馬的大好機(jī)會！你忘了？！”

        “……”孟歡左右望了望，確定沒有藺泊舟的人。

        他眼前的許若林像一只河馬張大嘴，噴著口水，正在對著自己狂飆垃圾話——

        “這你都不懂？這你都不懂？這你都不懂？”

        孟歡被他吼得耳朵疼，低著頭，用力絞著手指。

        他懂屁，懂。

        ……無語死了。

        一個正常十八歲男大學(xué)生會懂“京察”這兩個字嗎？

        再說他看文又不帶腦子。

        孟歡很慚愧。

        許若林吼累了，重重一拳砸在地面，喃喃自語：“藺泊舟，害我被父親打斷腿，我已經(jīng)想好怎么處理他的尸體了。”

        孟歡看他咬牙切齒的模樣。

        “等他被拖下馬，把他尸體剁碎，頭顱掛在城門口，肉拿去喂狗。”許若林兩眼通紅，“恨死我了。”

        孟歡搖頭，站了起身。

        他心里有句話沒說。

        ——要是在藺泊舟和許若林中選一個勝利者，拿腳選，孟歡也選藺泊舟。

        至于許若林，自求多福吧。

        -

        深夜，涼風(fēng)拂過庭院，將花影打亂，照在了當(dāng)中的石桌。

        桌上擺了許多酒瓶，有的倒著，有的正著放。

        孟歡趴在桌面，面色酡紅，手里還拿著一只酒瓶，眼皮醉的有些睜不開。

        今天夜里他沒什么事情做，莫名開始反芻許若林說的那些話。

        本來穿進(jìn)書里，孟歡心想擺爛保住自己的狗命就行了，可現(xiàn)在他真的有點(diǎn)兒憂慮，朝廷會有動蕩，藺泊舟的身份在轉(zhuǎn)變，自己的性命安危也在隨時波動。

        他就有點(diǎn)兒惆悵，覺得自己什么都看不懂，也不知道怎么自救，更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么。

        孟歡又往嘴里倒了一口酒。

        ——苦酒入喉心作痛。

        喝著，喝著，孟歡額頭重重地抵在石桌面上，眼皮發(fā)燙，呼出了一口軟綿綿的酒氣。

        嗚嗚嗚，想回家。

        亭子外，響起游錦的聲音：“王妃。”

        孟歡醉迷迷地看去：“啊？”

        “王妃怎么一個人在這里喝酒啊？”游錦有些不解。

        一看到他，孟歡就猜測，是藺泊舟召見自己。

        孟歡問：“王爺找我嗎？”

        游錦點(diǎn)頭：“對，王爺頭疼，召王妃過去說說話，夜里留宿。”

        難得第一次，孟歡搖了搖頭：“我不想去了。”

        少年唇瓣往下重重一撇，開始犯倔：“我心情不好，我要自由，今天我不伺候任何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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