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決賽”(四)
一呼一吸, 慢而輕緩的呼吸聲在耳中無限放大,清晰可聞。
小艾貝的眼睫顫動,在與沉甸甸的肢體做斗爭的過程中醒來, 入目的場景陌生,海藻一般濃綠色的水拼命向前,擠壓著她身前的玻璃。
她被關進了玻璃之中,準確地說, 是一個玻璃瓶。
密閉的空間, 蓋子封住了頭頂的敞口,她就像是要被做成標本的蝴蝶, 在實驗器皿中迎來死亡。
這個玻璃瓶的空間就像是為她量身定做的,恰好只夠放下她一個人,連轉頭都不那么容易。但她灰藍色的眼睛仍將四周的情景納入眼底, 像鉆出洞穴的小獸, 一點點地探索著這個從未見過的世界。
水里還漂浮著其他的“試驗品”,大大小小的玻璃瓶在這片水域挨挨擠擠, 每個玻璃瓶里都放了一個人,只有她已經蘇醒。其他人都還閉著眼隨水底流波沉浮著,有男人也有女人。
他們本就不健康的臉色在海藻綠的襯托下,愈發顯得病白,扭曲地投射在玻璃上, 像泡了水浮腫的尸體。
水往一個方向流動著,他們又漂浮了一段時間, 好像從一個區域流轉到了另一個區域, 水色漸漸被烏黑侵染,從墨綠變成了黑綠,而后連那一點綠意也消失殆盡, 變得深沉而濃重。
小艾貝的皮膚逐漸出現了刺痛感,她茫然地眨了下眼睛,忽然視線里撞入了一座水下大廈。
這是真正的大廈。
不是用垃圾堆砌出的受人嘲諷的“大廈”,而是真正的摩天大廈,它整潔干凈,高聳入云,一個個房間像四四方方的小格子,秩序儼然。
她只在費曼為她找到的圖片解碼器里看到過2d照片。
稍微有些不同的是,2d照片上的高樓都反射著冰冷的光,將所有視線阻隔在外。而出現在小艾貝眼前的,卻是一幢透明的玻璃大廈。
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大廈的每個樓層,每個隔間都有人的影子,有的獨自一人俯視他們,也有的三兩人一起交談,指著她們棲身的器皿談論著什么。
玻璃大廈里有光,給濃重的污水播撒下一片可視的區域。
而這些人于強烈光線的照射下拖出長長的影子,投射在玻璃大廈上,言談舉止都被放大了幅度,群魔亂舞一般晃動。
末梢神經的疼痛刺激了小艾貝,猛然將她從專注的觀察中扯回。
她低頭,發現身上好似多了一層浮灰,皮膚呈現淡灰色,像涂了一層灰漆,連筋脈紋路都黯淡了。
她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有些茫然地揉了揉皮膚,但沒能揉下什么來,就好像那灰色是她與生俱來的。
大廈里的人漸漸減少了交談,每個格子間驀然都亮起了紅色的數字,范圍從1-50個數字,但不是每一個數字都有人選擇。
艾貝的視線放低,看到自己膝蓋的位置,標了一個從外側看是13的數字。那是貼在玻璃瓶上的編號。
大廈里就有人選了這個數字。
在大廈里的人作出選擇后,器皿中的人們終于漸漸蘇醒。
這個時候,小艾貝想起了費曼。
費曼曾經猜測,他們所看到的這個星球的現狀,只是冰山露出的一角。
“這顆星球,看上去每天都在死人,好像這些人在保證生存的情況下都已經精疲力竭,但實際上,這些死去的龐大的基層人數透露出了一個信息——在死人和垃圾堆成的底部往上,架著一座天梯,有人早就攀爬到了頂端,欣賞著截然不同的風景。”
見她聽得懵懂,他便借用了自己所在的星球背景,和那劣質的圖片解碼器一起,一點一點為她構建社會的概念。
他也講述了星際門閥間的權力斗爭,其中就有一項“賭\博游戲”。
星閥世家之間就流行一種賭\博游戲,從下層人士中選擇和培育自己的機甲戰士,待時機成熟后將他們放到戰場上,較量他們的戰績。贏家收獲約定好的賭注,賭注包括社會各層面的資源。
簡單的游戲背后都有著復雜的意義。
在這個與之不完全相同的場景下,小艾貝被觸發了記憶。對應的編號、被選中的試驗品、皮膚上奇怪的變化……
她是賭\博中的被選擇者嗎?
從那天發現有人入侵時,他們就做好了準備,迎接這些已經攀爬到頂峰的人的俯視,還有隨之而來的惡意。只是他們所能做到的最完善的準備,在這些人眼里也許漏洞百出。
小艾貝迷迷糊糊地想著。沒等她想清楚,就被旁邊的低吼聲打斷了。
其他大多數器皿中的人都在暴動,他們從痛覺中蘇醒,高輻射的污水促使他們生理發生病變,有承受能力差的人瘋狂撕扯著自己的皮膚,想將感覺到痛楚的地方撕破。
可這并沒有什么作用,只能看到這些玻璃瓶在水中無力地打著轉,如同他們的命運。
小艾貝這時才察覺到自己身體也再一次發生了變化,身上不時頂出小鼓包,如皮膚下養了數萬只吞噬血肉的小蟲子,正蠢蠢欲動地想要鉆出來。
她皺起鼻子,試圖抵御這突如其來的癢痛感。
“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有人嘶吼。
“是廢水。”一個相對鎮定的男人回答道。他的鼻梁上架了眼鏡,鏡架扭曲了弧度,就和他痛苦的表情一致,“離7號垃圾回收點最近的水域,看水質就知道了,這里是高輻射區。”
玻璃瓶中傳出的聲音發悶,卻意外能讓所有人都聽見。
眼鏡男人在底部找到了傳聲設備,但這種東西對他們的處境沒有任何幫助。
一個臉上有傷疤的女人喃喃:“原來傳言都是真的……”
“什么傳言?”
女人沉默。
其他人催促她快說。
女人聲音嘶啞地笑了,“你們見過那些異種嗎?”
提起“異種”,在場的人都變了臉色。
“異種”就是形態變異的生命體,具有強大的攻擊能力,有的甚至會吞食人類,但同時,它們也會說人類的語言,因此被稱為“異種”。而眼下女人的表情,卻讓眾人想到了另一種可能。
難道……
“異種,就是普通人類被抓到高輻射區變異而成的。就像現在的我們。”
即使垃圾星的輻射污染已經非常嚴重,但大多情況下是使人器臟受損,而不會導致人類變異。這片水域除了輻射,大約還有特殊的物質誘導變異。
就像在回應女人的話一樣,隨著時間的推移,疼痛感到了讓人無法忍受的地步,就在這時,其中一個器皿“砰”地爆炸,漲破了皮爆開的碎肉和玻璃片流出,人體內的鮮紅血液流入污水之中,迅速失去了痕跡。
這是一個強壯的男人,他的身體終于承受不了異變的輻射壓力,崩潰了。
其他人看見這一幕,頓時發了瘋地拍打器皿!
就連那看似認命的臉上帶著傷疤的女人,都忍不住將指甲緊緊嵌入手心里。
玻璃大廈中的人卻對他們的崩潰無動于衷,甚至有的人露出詭異而興奮的神情,他們嘲笑選錯號碼的人,又激動地等待著他們自己選中的試驗品,見證他們獲取成功的瞬間。
——在高輻射中變異并活下來,就是成功。
傷疤女人所說的變異,從人體爆炸的那一刻就開始了。
人們還沒來得及消化這個信息,就已經看見了自己身上的“變異”過程。
一名女性的身體血肉突然溶解一般流下來,她恐懼地看著自己的毛發脫落,脂肪融化,變成了深褐色的液體堆積在器皿之中。
而她還活著。
凄厲的尖叫仍然充斥著在她周圍,沒有聲帶,不知道她是如何發聲的,但其他人仍能聽見她撞擊瓶子的鈍響,一下又一下。
小艾貝沒有聽過“異種”這個詞,直到眼前的人出現了變化。
她想起自己曾經遇到過的“焦土”,在“焦土”之前,她還遇到過能力強大的似人非人的異形,這在小艾貝的記憶里,就和普通孩子記憶中的“怪獸”是相似的。她總是可以找到辦法打倒他們。
原來這些異形是從這里來的,她好像懂得了什么,又沒有完全明白。
她只知道,她不想變成這樣。
瓶口中的空氣越來越少,她的身體變化也愈發清晰,皮膚變成了深灰色,她看不見的眼睛也和皮膚一樣發生了改變。體內的小蟲已經變成了咆哮的野獸,猙獰地想要沖破她這具稚弱的身體所帶來的禁錮。
小艾貝臉上第一次出現痛苦的神情。
她身上有費曼未做完的工具沒被人搜走。這些賭\博的人從來不是謹慎小心之輩,他們狂妄地蔑視著他們這些螻蟻,自然也不認為他們能憑這些小道具改變命運。
那是一個切割用的工具,長成一把小刀的形狀,費曼準備交給艾貝防身,只是他們尚未找到適合它安裝的能源。
單憑小刀的鋒刃,無法對玻璃瓶造成傷害。
于是她拆卸下了玻璃瓶里的傳聲裝置,取走了它的能源板。
那些驚恐的、尖叫的、崩潰的雜音在剎那間消失于耳邊。她將能源板裝進了切割工具里。她見過費曼組裝修理產品的過程,很快就學會了。
激光切割工具被啟動,藍光在尖利的鋒刃渡上一層溫柔的光。
但她在玻璃瓶上劃出一刀之后,便有水液從外界滲透進來。
那液體黏在皮膚上,皮膚腐蝕性地從灰變成了黑色,小艾貝痛地咬住了腮肉,但她沒有尖叫,更沒有停下來,只是專注地切割著瓶子。
玻璃大廈上的數字從有人死亡開始就不斷變化著,失敗的人退場,格間迅速被新的人占據。
可他們臉上的神情如出一轍,狂熱、激動、詭異交織在一起,異常可怕。
越來越多的試驗品發生異變,有的毛發瘋長,被頭發淹沒了口鼻,有的從腹部長出蟲類才有的觸角,更多的是隨著爆炸消失在這片水域。
大多數異變都失敗了,有人活生生被異變后的自己嚇死,而那個將投賭\注放在他身上的人憤怒地舉拳砸向大廈玻璃,張口閉口間像是在說:“沒用的膽小鬼!”
其他玻璃瓶里的人發現了她的動靜。
“那個小女孩想干什么?”
“別出去,你會死的!”
戴眼鏡的男人焦灼地勸阻她不要犯傻,他報出了一組科學公式與數據,企圖告訴她這樣做的生存可能性會更低。他的臉部像被燙傷一般出現了無數的氣泡,從皮肉里頂出。
臉上劃了傷疤的女人悲傷地望著這一切。她的手臂和臉上開始生長出蒲公英一般的白色毛發,又像是發了霉的壞死了的肉塊。
他們都發現了她沒有出現明顯的變異反應,很可能是身體對這類物質具有極高的抵御能力。
生于垃圾星,他們也許都殘忍地殺害過同類,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卻愿意給出那么一丁點無用、善良的關注。
希望小女孩活得更久一些。
這些,小艾貝都聽不見了。
她仍然在突破困住她的玻璃器皿。伴隨著她將玻璃切割成碎片,越來越多的水奔涌而至,達到時沖破了碎片小口,徹底將她淹沒!
磅礴的能量隨之沖擊而來,體內的野獸仿佛嗅到了血液,興奮地沖撞著她的骨架!
小艾貝的人生從來沒有這樣痛過,可她想到,如果被關在瓶子里,她也有可能會變成和那些人一樣的奇怪的東西。
她不想變成奇怪的東西。
費曼說,賭\博開始于下注的人,人的內心有了蠢動,賭局就出現了。
那么,只要這些人消失就好了吧。
她遠遠地朝那邊望了一眼。
玻璃大廈里的人狂熱的表情一滯,不敢相信有人自找死路。
特制的實驗器皿本身隔絕了一部分輻射帶來的負面能量,起到一定程度的保護作用,現在她打破了保護層,只會死得更快。
選中了小艾貝所屬編號13的人先是津津有味地看著,但當她真的突破了玻璃瓶時,他的臉色變得頹然又憤怒,惱恨于她的“失敗”!
他隔著玻璃,向她咆哮著!
就像他們所想的那樣,小艾貝在水流的沖擊下,渾身都在出血。血液一開始從她的眼耳口鼻中流出,而后密集地從皮膚里沁出血珠,鮮血覆蓋了她的表皮,仿佛形成了她本身的保護膜。
她朝著玻璃大廈的方向游去,速度很慢,像一只牽拉的木偶。
但這只小小的“血木偶”游到了玻璃大廈前。
那里有賭\博的人因憤怒砸出的一片蜘蛛網般碎裂的窗玻璃。她伸出手,好像要徹底破壞這扇玻璃,再進入這座大廈,殺死里面的人們。
那些原本陷入狂熱的人,此刻滿目震驚地看著她貼近的臉。從未想過“獵物”會闖入他們的賭\局。
小女孩的眼睛像蒙了塵的寶石,空洞安靜,無聲地和他們對視,奇詭萬分。
但她終究失敗了。
她只抓到了水流。
而玻璃大廈隨著水的姿態扭動著。
這幢水下的玻璃大廈,只是全息影像。
短暫的安靜過后,有人瘋狂地哈哈大笑起來。
(https://www.dzxsw.cc/book/70968/4752649.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