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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舊時夢魘


  岳之華失蹤了。

  第一個發(fā)現(xiàn)這件事的人是玉嬸。中午的時候,她急匆匆找到云倚風,說到處都尋不見岳之華,而且早上送去的食盒也沒打開。

  其余人聽到消息,紛紛前往玲瓏閣一探究竟。就見屋內(nèi)陳設(shè)如常,一切都是整齊干凈的,沒有任何打斗或者遭竊的痕跡,唯有房間主人如同平地蒸發(fā)一般,無影無蹤。

  “蛛絲銀鈴陣沒有被觸碰!苯馃êV定,“人一定還在山莊內(nèi)!

  柳纖纖問道:“昨天是誰最后一個見的岳少爺?”

  “應當是我與季兄。”云倚風回答,“在折水回廊上,自稱剛剛?cè)ビ^月閣探望完祁兄,正準備回住處。”

  “岳兄昨晚的確來過。”祁冉道,“可他當時并未表現(xiàn)出任何異常,還說今日要送補藥過來!

  “所以呢,他不會是跑了吧?”柳纖纖狐疑,“還是說又出事了?”

  “大家先各自找找看!痹埔酗L吩咐,“賞雪閣一共就這么大,務必將每一個能藏人的地方都仔細翻過,一個時辰后,再來此處匯合!

  小廝前腳離奇喪命,岳之華后腳就又無端失蹤,兩樁事情連在一起,難免令人心底發(fā)怵,不知背后究竟隱藏著什么秘密,更不知以后還會發(fā)生什么。眾人齊心協(xié)力從中午找到日暮,連玉嬸也跟在柳纖纖身后幫忙,幾乎把賞雪閣的地皮都翻了一遍,卻依舊沒有任何收獲——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云倚風半蹲在玲瓏閣的臥房,用指尖細細撫過青黑地磚。

  “有發(fā)現(xiàn)?”季燕然站在他身后。

  “床鋪被人挪動過!痹埔酗L站起來,“地上有很淺的劃痕!

  季燕然示意他退后,自己單手握住床柱,重重往后一拖。

  實木大床被拽得離墻三尺,一堆鐵器“嘩啦”掉了出來,那是一雙打磨鋒利的鋼爪,上頭還殘留著暗色的血肉。

  柳纖纖恰好從門口路過,看到這一幕,驚得當場尖叫出聲。

  “怎么了?”金家父子也趕了過來。

  “在床下找到了這個!痹埔酗L伸手一指,“應當就是殺害祁家小廝的兇器!

  金煥上前檢查過后,發(fā)現(xiàn)那些血肉并未完全干枯,依舊是新鮮的,鋼爪利齒的形狀也與小廝身上的傷口一致。真相似乎已經(jīng)開始浮出水面——岳之華殺人之后,設(shè)法避開蛛絲銀鈴陣,在昨晚逃出了賞雪閣。

  祁冉聽得目瞪口呆:“無冤無仇,他為何要殺阿誠?”

  柳纖纖也納悶得很,若說殺祁冉也就罷了,好歹是個富戶公子,殺小廝做什么?屋里的男人沒一個說話,她等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問:“就算小廝是岳之華殺的,那山道上的轟天雷呢?還有,想方設(shè)法把我們引上縹緲峰,又炸死了無辜的砍柴人做威脅,難道就是為了故弄玄虛地殺掉阿誠?莫非……莫非阿誠有什么了不得的隱藏身份?”

  祁冉搖頭:“不可能,他是祁家兩名老仆人的兒子,一出生就養(yǎng)在偏院里,身世是清白干凈的。”

  柳纖纖更不懂:“那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房間里沉默一片。

  沒有人給她解釋,因為沒有人能理清頭緒。

  “祁兄!逼讨螅狙嗳煌蝗坏,“平日里你與阿誠關(guān)系如何?”

  “我與阿誠?”祁冉點頭,“自然很好,他自幼就跟在我身邊!

  “幾日前,我曾與柳姑娘在花園里遇見過阿誠!奔狙嗳坏,“他當時被我們撞得跌倒脫臼,卻死死按著褲管,不肯去飄飄閣養(yǎng)傷,還連聲哀求,說千萬別讓祁兄知道,像是極為害怕。”

  祁冉滿臉不解:“他按著褲管做什么?還有,季兄這么問,難不成是懷疑我虐待家仆,打了滿身傷?”

  “沒有滿身傷!奔狙嗳坏溃拔覚z查過,是滿腿的凍瘡。”

  金煥在旁奇怪:“凍瘡?不應該啊,阿誠平日里穿的都是好衣裳,祁兄還賞了不少暖爐與毛皮護膝給他,怎么會落下大片凍瘡?”

  事情聽起來蹊蹺,祁冉卻嘆氣:“若腿上有凍瘡,我倒知道是怎么回事。阿誠年紀小又沒見過世面,半年前被自家表哥帶出去,竟學會了賭錢,當時我狠狠教訓過一頓,原以為已經(jīng)徹底戒了,沒想到半月前又聽到風聲,說他還在外頭參局,寒冬臘月輸光私房錢,被打手扒去皮襖棉靴趕出賭場,赤腳走回了祁府,許是那時凍傷了吧,自然不敢讓我看到!

  柳纖纖恍然:“怪不得他要死命捂著。”

  “原來如此!奔狙嗳坏溃笆俏蚁胩,還請祁兄勿怪。”

  祁冉搖頭:“如今這局勢,想得越多才越好,我又怎會責怪季兄。只是阿誠死得詭異蹊蹺,就算在玲瓏閣里找出了鋼爪,我也實在想不明白,岳家的人到底為何要殺他,再加上還有另一個大活人無端失蹤,實在是……唉!

  “布蛛絲銀鈴陣時,岳之華也有份!绷w纖道,“若他那時就打定主意要跑,暗中學會拆解之法也不是不可能。而且他還是岳家人,自然知道哪條路沒有轟天雷!

  這解釋若單獨拎出來看,的確合情合理,可若放在整件事情里分析,卻又顯得太過牽強莫名,使人一頭霧水。不過無論如何,兇案既然已經(jīng)發(fā)生,那以后只有加倍防范。為免再出意外,金煥親自帶著所有人,又重新將蛛絲銀鈴陣細細檢查了一遍,直到確保無一處遺漏,方才各自散去。

  至少能多換幾分安心。

  晚飯時,飯廳里只有云倚風與季燕然兩人,挺清靜。在回去的路上,云倚風雙手揣進袖籠,問身邊人:“你覺得祁冉白日里說的話,可信嗎?”

  “賭徒那一段?”季燕然拎著燈籠,“可信與否暫且不論,至少合情合理!

  “可我總覺得有些奇怪!痹埔酗L微微皺眉,“還有岳之華的失蹤,也蹊蹺極了。”

  季燕然一笑:“既然想不明白,那就繼續(xù)耐心等著,你我心里都清楚,岳之華的失蹤絕不會是整件事的結(jié)束,相反,倒很有可能只是個開端!

  “所以往后還有更多的陰謀與謀殺?”云倚風看他一眼,“王爺?shù)故切膽B(tài)好!

  “否則呢?整日惶惶不安?”季燕然攬住他的肩膀,“放心,我既然將你帶上了山,就一定會護你周全!

  云倚風上下打量他,像是要計算此番話的可信度。兩人再拐一個彎,屋檐上卻突然傳來一陣匆匆腳步,極輕也極快,像一抹稍縱即逝的風和閃電,而在那聲響消失的前一瞬間,季燕然已經(jīng)翻身落在屋頂,身形如暮色中的大漠鷂鷹,黑翼足以讓所有弱小動物瑟瑟發(fā)抖——包括這只正蹲在積雪里,舉起爪子將舔未舔、一臉驚悚的白色雪貂。

  季燕然哭笑不得,拎著它后脖頸的毛回到走廊。

  云倚風笑著接到懷中:“原來是它呀。”

  雪貂極乖,也很喜歡云倚風身上的融融藥香,趴下便一動不動,腦袋頂在那溫柔掌心,像毛茸茸的打盹小團絨。季燕然在旁邊看得好玩,屈起手指彈了彈它圓鼓鼓的屁股,估計是沒控制好力度,弄疼了小東西,雪貂當即不滿地一甩尾巴,用力往前一躥,四爪漂移跑得無蹤無影。

  “喂!”懷中溫暖驟失,云倚風想抓沒抓住,眼睜睜看它消失在墻頭。

  季燕然:“……”

  云倚風嘴一撇,嫌棄盡在不言中。

  季燕然頗為無辜,只好道:“下回我若再見到,定給你捉了來,想抱多久抱多久!

  云倚風撿起燈籠遞到他手中:“若金煥不肯呢?”

  季燕然正色道:“由不得他不肯,你既想要,本王就算將人打暈,也是要把雪貂搶來的!

  云倚風眉眼一飄:“真的嗎?”

  季燕然應得毫無壓力:“真的。”

  云倚風笑:“好,那我可記下了!

  季燕然單手拉起他的大氅,將人再度裹了個嚴實,一來表示關(guān)切,二來也好將那雙星輝般的眼眸遮掉大半——否則看久了,八成又要想起血靈芝,現(xiàn)在還得再加一只雪貂,欠的東西越來越多,都是稀罕貨,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還清,極為苦惱。

  而老天也存心要與他作對,兩人還沒走回飄飄閣,只穿過花園,就見金煥正獨自坐在屋頂,身邊趴著一團純白,正是剛才那只雪貂。

  季燕然:“……”

  云倚風果然停住腳步,剛才說什么來著,去吧。

  “云門主,季少俠。”金煥也看到了兩人,主動打招呼,“這是要回去?”

  云倚風點點頭,不解道:“冰天雪地的,金兄為何要坐在屋頂?”

  “心里煩亂,出來安靜片刻。”金煥抱著雪貂躍入院中,嘆氣曰,“詭事一樁接一樁,想起來實在鬧得慌。”

  云倚風問:“祁兄怎么樣了?”

  “他還在想小廝的事,也不懂為何岳之華要殺人!碧峒按耸拢馃嫔鼞n,“一直神思恍惚的,說話也不聽。”

  云倚風提醒:“祁兄如今既住在觀月閣,還是得勞煩金兄閑時多勸幾句,省得心情煩悶,落下病根!

  “那是自然!苯馃ㄔ手Z,又道,“天色也不早了,那我再回去看看祁兄,二位自便!

  眼見他轉(zhuǎn)身要走,而身邊的人還一臉促狹,季燕然只好硬著頭皮道:“不知金兄的雪貂,可否借在下一晚?”

  金煥聞言一愣:“借雪貂?”

  季燕然解釋:“看著機靈可愛,想帶回去玩玩!

  “這樣啊!苯馃ㄋ斓,“自然可以,不過這小東西養(yǎng)得嬌貴,季少俠可別亂喂。”

  他一邊說,一邊將手中的白團子遞過來。云倚風想要去接,那雪貂卻一反常態(tài),吃了炸|藥一般頸毛豎起,眼中兇光一現(xiàn),前爪狠狠一鉤,登時就在他手背上留了三道深深血痕。

  “嘶!”云倚風毫無防備驟然吃痛,季燕然趕忙將他拉到身后,再看雪貂,已經(jīng)飛速攀上屋頂,一路奔跑去了遠處。

  “這……”自家寵物闖了禍,金煥也慌神,嘴里連連道歉,又說要去觀月閣取傷藥。云倚風有氣無力擺擺手:“不用,我此番上山帶了藥,回去自己處理便是。”

  傷口雖深,幸而雪貂無毒,敷好傷藥避免沾水,多養(yǎng)幾日就會痊愈。季燕然在柜中取出藥瓶,也不知這回究竟算不算自己犯錯,但見他眉峰緊鎖,手臂也爆出細細青筋,像是疼得不輕,只好一邊包扎一邊哄道:“我府中還有一幅王羲之的《平安帖》,下山后立刻差人送去風雨門。”

  云倚風問:“是真跡嗎?”

  季燕然輕輕吹了吹藥粉,用繃帶仔細纏好:“自然,誰敢用假貨騙我?”

  云倚風道:“嗯!

  “這兩天盡量別碰傷口!奔狙嗳话阉氖址呕厝ィ謫,“想不想吃糖?我去玉嬸那看看!

  云倚風眉梢一抬:“當我是小娃娃?受傷了還要用糖哄!

  季燕然感慨:“可門主一路吃零嘴的架勢,也不輸給……喂喂,這是江南產(chǎn)的玄錦靴,價格不菲!

  “貴才要踩。”云倚風抬起腳,理直氣壯道,“好了,我要吃八寶糖。”

  蕭王殿下態(tài)度上佳,一路去了廚房。

  玉嬸還在揉面,正準備做第二天的早飯。聽他說明來意后笑道:“糖就在柜子里,還有桂花酥餅,也一并帶上吧,云門主愛吃甜的。”

  “柳姑娘怎么沒來幫嬸嬸?”季燕然隨口問。

  “她像是有事,在檢查完蛛絲銀鈴陣后,一直就沒回流星閣!庇駤鹫f完又念叨,“爐子上還給她溫著飯呢,姑娘家也不知道照顧自己。”

  “這樣啊!奔狙嗳粧吡艘谎埏埐,又把糖和點心裝好,“那我先走了,多謝嬸嬸!

  外頭的天已經(jīng)完全黑透,只有茫茫厚雪映著半寸月光,倒還不如狂風呼嘯時——那樣至少能有些聲音,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到處都是一潭腐黑粘稠的死亡湖水,令人倍感不適。

  季燕然沒有直接回飄飄閣,見四下無人,便拎著食盒往流星閣繞去。云倚風獨自待在房中,等得又是無聊又是困倦,單手撐住太陽穴昏昏欲睡。傷口上敷著的藥粉很好用,痛楚被完全麻痹,手腕以下都是僵硬的,這種完全失去知覺的經(jīng)歷……完全失去知覺……回憶悄無聲息被喚醒,腦海里再度響起了細線嗡鳴,起初很微弱,后頭卻越來越嘈雜,它們從各個方向密密麻麻爬出來,旋即織成一張污黑焦黃的網(wǎng),將自己全身都包裹其中,皮膚被刺穿,神經(jīng)能清楚地感覺到那些毛躁的牙與針,還有觸角……翅膀……令人作嘔的氣息與粘液。深埋于骨的恐懼再度蓬勃而出,心呼嘯著跌入萬丈深淵,云倚風猛然清醒過來,驚慌錯亂中重重一掌,將面前方桌拍得粉碎。

  “云……門主?”季燕然進門就看到這一幕,被嚇了一跳,“你沒事吧?”

  云倚風心臟跳得極快,眼前依舊籠著一層黑霧,與他對視許久才緩過些許:“無妨,做噩夢了。”

  季燕然上前試了試他的額頭,滿是冷汗,如冰寒涼。

  于是問:“什么夢?”

  “忘了!痹埔酗L聲音干啞,“你怎么現(xiàn)在才回來?”

  季燕然拍拍他的肩膀,從隔壁房中取來熱茶:“我去了趟觀月閣!

  “你去找了金煥?”云倚風雙手捧著茶杯,許是手心有了溫度,情緒也稍微平復了些。

  季燕然搖頭:“不是我去找金煥,而是柳纖纖,她方才進了觀月閣。”

  云倚風聞言皺眉:“她到觀月閣做什么?”

  “不好說。”季燕然道,“或許是為了安慰祁冉,又或許……是為了別的事情!

  就如先前所說,現(xiàn)如今這局勢,任何一個人,都稱不上全然清白無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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