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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記憶


  陸影化身為人,與重明來到石塔前。

  “這種塔,名叫‘星羅’,”陸影淡淡道,“與地脈井相似,星羅塔對應(yīng)的是天脈。乃是許多年前,軒轅氏命令人族神匠根據(jù)諸天星辰在大地上對應(yīng)的位置所修建,古時將法寶放在塔中,用來引動天地靈氣,讓大地?zé)òl(fā)生機(jī),保佑人間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

  “啊。”陳星倒是從未聽說過,陸影的壽命實在太長,就像一本活的古書一般。

  重明“嗯”了聲,說:“星羅塔在神州大地,曾有一百零八座,數(shù)百年前因你們?nèi)俗迤鹆素澯?爭搶塔中的一百零八件法寶,星羅塔便從此失靈。”

  陸影想了想,說:“像陰陽鑒、猙鼓等等,便是曾經(jīng)存放在星羅塔中的遠(yuǎn)古法寶。”

  “其后,又因你們?nèi)俗逑酄帲鴼в趹?zhàn)火,只要一座塔被摧毀,連帶著大片的區(qū)域都將失效,如今已無法發(fā)揮作用了。”重明補充道。

  “哎哎,”陳星誠懇地說,“夠了,別再暗諷‘我們?nèi)俗濉耍厘e了,好嗎?”

  陳星想了想,又說:“后來因為汲取天脈的獨特效果,被驅(qū)魔師們用來制造守御墻,我懂了。”

  項述道:“這里頭有法寶?打開看看?”

  陳星說:“我來吧。”

  陳星就像打開其他石塔一般,將手按在塔門上,引來天地靈氣,注入花紋之中。

  沒有效果。

  陸影端詳片刻,說:“看上面的紋路。”

  這座星羅塔顯然已被重新鑿過,花紋呈現(xiàn)出龍形,環(huán)繞塔身。重明說:“換一種方式,用述律空身上的龍力試試。”

  項述捋起袖子,試著按在塔上,卻不知如何使用龍力,陳星祭起心燈,牽起項述的手,幫助他催動法力。就在此刻,項述右臂刺青逐一亮起光芒,在心燈催動下,龍力激蕩,被注入塔中。

  一聲巨響,石塔洞開。

  層層磚石旋轉(zhuǎn),散向遠(yuǎn)方,現(xiàn)出中央的祭壇,所有人同時愣住了。

  祭壇上沒有法寶,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具男性尸骨,盤膝而坐,長發(fā)披散,手中執(zhí)一朵離魂花,花上停著一只小小的發(fā)光蝴蝶。

  陳星驚呼出聲,陸影一見便知發(fā)生何事,抬手祭出夢境光芒,光芒擴(kuò)散,形成屏障。那蝴蝶從花中飛起,拍打光翅,翩躚飛舞,陳星伸手去捕捉,蝴蝶卻避開了他。肖山、重明各自抬手,蝴蝶始終繞來繞去,不欲降落,最后項述下意識地伸出一手。

  蝴蝶落在項述的指間。

  陸影翻手一握,夢境光華朝著蝴蝶身上收攏,蝴蝶發(fā)出輕響,化作漫天光粉散開,四周天地頓時變了個模樣,陽光萬丈,花海一望無際!

  “你終于來了,語嫣。”一個聲音響起。

  陳星聽過這個聲音,就在會稽項家!項語嫣留下的記憶里!

  緊接著,那具石塔中的尸骨竟是恢復(fù)生前面目,化作一名儒雅的老者,身著漢服,從祭壇上走了下來。

  陳星驀然退后,項述牽住了他的手。

  “離魂夢境,”重明說,“不必緊張。”

  陸影點頭道:“嗯,是這具尸骨生前,留給后人的一段記憶。”

  陳星認(rèn)出了男子容貌,顫聲道:“張留。”

  “張留?”項述皺眉,只覺得這個名字仿佛十分熟悉。

  張留已不復(fù)在項語嫣記憶中所見年輕容貌,在這段記憶里,赫然變得十分蒼老,已至行將就木、風(fēng)燭殘年之境。

  他看不見眾人,從祭壇上走下,步伐卻依舊顯得十分穩(wěn)健。

  “我猜你在來到三百年后,也許已再記不得當(dāng)初你我的約定了,”張留沉吟,捋須道,“是以在死前留下這段回憶,期望能一解你的疑惑。畢竟你有定海珠,因緣際會,也許還能打開這座星羅塔。”

  “若不能……”張留轉(zhuǎn)身,望向鳥語花香的平原盡頭,嘆了口氣,說,“如你曾經(jīng)所言,就讓這一切,深埋于地底罷。”

  “從何處說起呢?”張留又轉(zhuǎn)身走向肖山,從肖山身前穿了過去,眾人目光跟隨張留,緊接著,張留朝著天際一拂袖,說,“語嫣,興許你連我們?yōu)槭裁磿ど线@條路都已記憶不清,那么,我們便從頭開始罷。”

  霎時繁花盛開的平原再次變幻了模樣,現(xiàn)出漢時長安城宏大的遠(yuǎn)景。

  “征和年間,一名喚作‘王亥’的方士,來到陛下座前。”張留喃喃道,“不久之后,引發(fā)了一場禍及朝野的大動亂,就在衛(wèi)青征伐龍城的三十七年后……”

  “……劉徹下令徹查長安怪力亂神之患,引發(fā)人間驅(qū)魔師的自相殘殺。”張留喃喃道,“最終,在這場巫蠱之亂中,太子劉據(jù)身亡,衛(wèi)皇后自殺。驅(qū)魔司內(nèi),則同僚相爭,生還者竟不及十之一二,從此風(fēng)流云散。”

  陳星的呼吸急促起來,只見張留嘆息,從他與項述面前穿過,又道:“引起巫蠱之禍的王亥,接手了新的驅(qū)魔司。動亂終于平息后,我不得不攜法寶逃離長安,其后多方設(shè)法調(diào)查王亥來歷,不意竟得知了一個驚天秘密——”

  四周景象再變,現(xiàn)出鮮血盈野、浮尸漂櫓的慘烈戰(zhàn)場。

  “自高祖與項家逐鹿中原,楚漢相爭,迄今已五百載有余,都道神州大地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每過百年抑或數(shù)百年,便將有大戰(zhàn)與殺戮在這片土地上孕生。”

  “人族相爭的欲望無窮無盡,同族兵戈相操,極逞殘忍之舉。猶如一個巨大的輪回,再往前追溯,至秦時,戰(zhàn)國之際七雄爭霸,乃至群仙互戮的牧野之戰(zhàn),流血從未停過,猶如伴隨著神州大地的一個亙古詛咒,在我們的身體中,是否與生俱來便流淌著猶如野獸般殘忍的血液?”

  “不……較之野獸與妖族,興許人類所行之舉,更顯殘酷,畢竟妖與獸,在獲得生存所需后,便不事屠殺。”張留緩緩道,“而在經(jīng)年累月的調(diào)查之后,終于被我發(fā)現(xiàn),銘刻在我們骨子里,這一切的最初來處。”

  “此乃上古一場大戰(zhàn)后,一名魔神以軀干、血液,甚至魂魄,滲入大地的詛咒……”張留說。

  “蚩尤。”陳星喃喃道。

  “這名魔神,正是蚩尤。”張留說,“兵主留下的血,早已化作我們無法摒棄的一部分,哪怕自詡‘窺天道,駕神通’的驅(qū)魔師,亦無法逃過詛咒的影響。一代又一代,根深蒂固,魔神之血,以此殺戮天性,滋養(yǎng)世間萬物。它令人對同族懷抱惡意,嫉妒、陷害、暴怒……種種不勝枚舉。”

  張留沉聲道:“當(dāng)初軒轅氏將魔神蚩尤分尸后,埋在神州大地的七處,反而令他成為了真正操控萬古人間的神靈。他的血液讓我們彼此殺戮,凝聚久久不散的怨氣,他的魂魄四處找尋寄體轉(zhuǎn)生,化為天魔。千年一輪回,天魔降世,驅(qū)魔師只知驅(qū)魔,卻從不知這‘魔’為何誕生。如今真相大白,它正是蚩尤留在世間的怨恨,可惜我們發(fā)現(xiàn)得太晚了,如今無論做什么,都無法徹底凈化魔神血……”

  “所以你想到了一個辦法。”陳星喃喃道。

  “要將這數(shù)千年,乃至以后千秋萬世的人間大地,億萬凡人身上的魔神之血,乃至天魔徹底除去,”張留坦然道,“將是如何的一樁難事?但我想到了一個唯一的辦法,傳說時光巨龍燭陰命盡之時,帶著它的龍珠,隕落在了卡羅剎群山間。于是我產(chǎn)生了一個念頭……若能使用‘定海珠’,回到三千年前的阪泉戰(zhàn)場上,以浩瀚天地靈氣啟動萬靈陣,徹底粉碎蚩尤身軀,燃燒他的魔血,從此人間方能得千萬年太平。”

  “但要徹底誅殺兵主,”張留說,“我便需要后來不動明王為人族打造的神兵,也需要傳承這把神劍、能駕馭其中力量的項家。于是在覓得定海珠后,我找到了你,語嫣。”

  “百余年過去,在這段時間里,驅(qū)魔司就像野火燃燒后的草原,煥發(fā)生機(jī)。而這一次,王亥已成為新的大驅(qū)魔師,”張留說,“并挑動出身胡、漢兩族的驅(qū)魔師對立,制造怨氣,希望讓蚩尤獲得重生。”

  項述的手略緊了緊,與陳星十指相扣,陳星感覺到項述手心滿是汗水。

  張留緊接著一拂袖,說道:“于是,我們以定海珠收走了所有的天地靈氣,驅(qū)魔師從此消亡,萬法歸寂。你我來到伊闕前,布下萬古潮汐之陣,將帶著定海珠,回往三千年前。”

  隨著張留的一個動作,四周景象變幻為伊闕龍門光幕內(nèi)的幻境,眾人站在了太極輪上,項語嫣緩慢走來,站在陰面,張留則走向陽面,兩人分立于太極的兩端。

  項語嫣胸膛起伏,低聲道:“留哥……我還有一句話想說。”

  張留微笑揚眉,項語嫣說:“離開以后,我們就不會再回來了。”

  張留點頭道:“不錯,我們將會留在三千年前。”

  項語嫣沉吟片刻,忽然道:“可這一路上,我總有一個念頭……留哥。”

  “我們……這么做,”項語嫣喃喃道,“當(dāng)真就是對的么?”

  張留忽然一怔。

  “為何這么說?”張留皺眉道。

  項語嫣:“除去魔神,凈化世間所有的魔神血,讓人間不再有……讓人擺脫心中的至惡……我……也許……我總在想,若沒有惡,人間會變成什么樣?”

  幻境之中,一股迷霧蔓延開去,漸漸化作怨氣,天地劇變,怨氣充盈,朝著太極輪中央?yún)R聚。

  “上古之民,秉承女媧所造人之時至真至善。”王子夜的聲音在幻境之中響起,“可兩位是否想過,正是吾主,為人族添加了這點天性,方讓人間變得更有力量了不是么?”

  “王亥?”張留沉聲道。

  項語嫣驀然抬頭,望向王亥。

  “語嫣,”王子夜朗聲道,“你做得很好,多虧你,將我?guī)У搅舜说亍!?br />
  “不。”項語嫣厲聲道,“你什么時候跟來的!我沒有出賣你,留哥!”

  王子夜陰惻惻道:“一夜間萬法歸寂,長安驅(qū)魔司盡散,我等了上百年,本以為,張留你總有一天會來朝我下戰(zhàn)書,沒想到險些錯過了良機(jī)。”

  張留再不答話,袍袖一籠,冷冷道:“既然這一戰(zhàn)無法避免,賜教罷!”

  王子夜釋放出滔天怨氣,張留則祭起定海珠,瞬間山巒盡毀,幻境之中,產(chǎn)生了一場鋪天蓋地的大爆炸。

  “你被王亥的怨氣所影響,”張留再一拂袖,漫天景象歸隱,回到了大草原上的花海中,解釋道,“是我大意輕敵,不能怪你。王亥早先為了控制你項家,在你年幼時,以大驅(qū)魔師的身份,欺騙你祖母,讓你服下了一滴魔神血。只因不想引起我的警惕之心,遲遲未曾提前引動。”

  “畢竟不動如山,乃是唯一能克制蚩尤的神兵。”張留又解釋道,“王亥無力取走不動如山,只能改而用魔神血來監(jiān)視你,并影響你。在萬古潮汐陣中,你出手襲擊了我。”

  “其時萬古潮汐陣被毀,剩尚不足一成,你被王亥所控,偷襲于我,我不得已發(fā)動定海珠,潮汐陣法開始運轉(zhuǎn)后,我將定海珠封印在你體內(nèi),助你抵御魔血侵蝕,并帶你一同離開了現(xiàn)世。”

  “幸而不動如山仍被我封印在了陰陽鑒中,哪怕法寶被王亥奪走,他亦無法毀去不動如山……”

  項述:“……”

  陳星瞠目結(jié)舌,看著張留拂袖展現(xiàn)出的最后一幕,潮汐古陣崩毀,四周颶風(fēng)旋轉(zhuǎn),張留抓緊了項語嫣的手,正要卷入颶風(fēng)中,離開現(xiàn)世時間時,王子夜卻以怨氣祭起落魂鐘,“當(dāng)”的一聲震響。

  “留哥!”項語嫣承載記憶的魂魄頓時被抽離,收進(jìn)落魂鐘內(nèi),瞳孔稍稍擴(kuò)散,不自覺地松開了張留的手。

  張留意識到項語嫣已失去了記憶,馬上以傳音入密之術(shù),說了最后的一句話。

  “卡羅剎星羅塔……”

  緊接著一轉(zhuǎn)頭,張留已被卷入了時光潮汐內(nèi),下一刻,項語嫣亦就此消失。

  “潮汐古陣將我送到了兩百余年后,”張留說,“這是逃離王亥監(jiān)視的最好辦法,他不知我們身處何方,興許是百年、千年,乃至萬年的光陰。與他不在同一時期,令他大海撈針,無從尋覓。”

  “但你我也在時光的潮汐中失散了。”張留收回最后的景象,走到祭壇前坐下,無奈一笑,稍稍仰頭,說,“雖然據(jù)我猜測,應(yīng)當(dāng)不會很久,來到現(xiàn)世后,我再次調(diào)查了王亥。發(fā)現(xiàn)他也消失了,興許萬法歸寂亦約束了他的行動,令他受到諸般掣肘。”

  “但失去萬法的人間,仿佛又成了另一番模樣。不再有驅(qū)魔師,也不再有妖,我以數(shù)月時間,沿途北上往卡羅剎時,得知如今是永康元年。其后人間幾經(jīng)戰(zhàn)亂,已恢復(fù)繁華。邊族內(nèi)遷,欣欣向榮。百姓安居樂業(yè),魚米豐足。”

  “只要等你抵達(dá),與我會合。你雖因落魂鐘,忘了前事,從潮汐古陣發(fā)動的一刻開始,必然記得我所說的卡羅剎星羅塔……”

  張留說:“但我偏偏忘了一件事……我在這天地間,已活過兩百余歲了,如今萬法歸寂,竟是令我無法再采納天地靈氣,延續(xù)壽命。而要釋放天地靈氣,又必須倚仗你所持有的定海珠……”

  “當(dāng)真作繭自縛。”張留搖頭,遺憾笑道,“短短一年,四季更迭,我的肉身便疾速衰老下去,留哥也許等不到你來了,語嫣。”

  張留仰頭,已是滿頭白發(fā),蒼老的容顏中,那雙明亮的眼睛依舊如孩童般清澈。

  “人終有一死,尚無可懼,我死不足惜,只可惜執(zhí)念未了。不知為何,在這最后的日子里,留哥忽然想起你曾說過的話,”張留眼神之中,又略顯迷茫,“這樣做,果真對么?”

  “罷了,罷了!”張留起身,又道,“本想辛苦你,在得知這一切后,獨自肩負(fù)起這重任,找回陰陽鑒,取出不動如山,再以你體內(nèi)的定海珠之力,回到三千年前,完成你我未竟之業(yè)。可現(xiàn)如今……”

  “……隨你罷。”張留緩緩道,拾步回到祭壇中,喃喃道:“這一年里,留哥時而覺得,也許你才是對的。”

  “既然是將神州的命運,交給一個人,”張留微笑道,“那么此人如何做,神州將何去何從,又有誰能橫加指責(zé)呢?”

  石塔一重一重封上,塔外符文流動,重新組合,化為磐龍形態(tài)。

  四周的光芒暗了下來,天地間再度恢復(fù)了一片荒涼、萬里冰雪的孤曠平原。余最后一刻,張留骸骨手中所持枯萎離魂花景象,花瓣飄零飛出,散落在風(fēng)中。

  數(shù)百年的光陰,前世,今生,過去,未來,此間種種,仿佛被時光匆匆?guī)ё叩幕臎鲞z跡,寒風(fēng)吹過冰原,帶起萬古不變的風(fēng)。

  “項述?”陳星輕輕地拉了下項述的手。

  項述望向陳星的眼中,帶著幾許迷茫、幾許悲傷。

  “她……按鐵勒人的習(xí)俗,被天葬了。”

  一個時辰后,回程的路上,項述聲音里帶著一絲不知所措:“而定海珠又在哪兒?”

  “項述,”陳星說,“你做好準(zhǔn)備,聽我解釋了嗎?”

  項述仿佛沒聽見陳星的話,母親是三百年前的古人,對他來說,震撼實在太大了。乃至陳星還未朝他解釋,為什么他身帶龍力,項述竟也忘了追問。

  “我就是定海珠。”項述說。

  “項述……”陳星說,“聽我解釋。”

  “我就是定海珠!”項述說,“肖山已經(jīng)說出真相了!”

  陳星頓時啞口無言,緣因肖山確實多嘴,說了句“你就是定海珠”,而項述一直記得。

  陳星只得道:“是,你就是定海珠,或者說曾經(jīng)是。但它從你體內(nèi)被分離出來,毀掉了。”

  “所以我有龍力。”項述總算明白了。

  “呃……”陳星只得道,“是的。”

  “我不是人,”項述茫然道,“我……我不是人?我不是鐵勒人,也不是漢人……”

  “不不,”陳星說,“你是的!”

  他已做好了被項述繼續(xù)追問的準(zhǔn)備,孰料項述并未詢問這其中經(jīng)過,給他打擊更大的,竟是他的身份!

  這完全超出了陳星的意料,但似乎又顯得,這是情理之中。

  “我是一個……什么法寶,所化成的人?”項述難以置信道,“我娘是三百年以前的人?”

  陳星點頭道:“事情的經(jīng)過是……”

  項述卻抬手,示意不要多說,皺眉看了眼陳星,眼里帶著難得的一點慌亂。

  “讓我靜一會兒。”項述說。

  陳星還想再說,項述卻離開了他們,走到一旁去。

  “項述……”陳星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開解他,這件事對他打擊這么大么?上一次……對了,上一次,項述在什么時候知道自己身份的?

  在他昏睡時嗎?

  “他……”陳星也十分茫然。

  “讓他靜一會兒罷。”重明說,“孤王也常常在想,自己究竟是什么。”

  陳星不解地看著項述的背影,想起自己從前小時候,當(dāng)他知道自己的三魂七魄里有心燈時,也沒怎么迷茫啊?只是覺得“哦”,就這樣。

  陸影笑道:“若有一天,當(dāng)你知道你不再是你,你只是心燈吸收天地靈氣,幻化出來,為體會人間喜怒哀樂的‘人’,你會怎么想?”

  陳星:“那我……心情也許會有點復(fù)雜吧。”

  他漸漸懂了項述的反應(yīng),眾人又等了很久很久,直到北斗星在天際盡頭升起,陳星才走近前去,輕輕碰了下他的手背,項述馬上轉(zhuǎn)身,帶著迷茫朝他一瞥。

  “走了?”項述說,“走吧,這里太冷了,回去再說。”

  此地接近神州大地的最北方,陳星嘴唇已凍得有點發(fā)青,項述于是意識到,陳星純粹是為了陪著自己,才勉強(qiáng)堅持著。

  “還好,”陳星答道,“在鳳凰身邊,沒那么冷。你好些了么?”

  項述點點頭,眾人離開了卡羅剎,回往敕勒川。一路上項述的話少得非同尋常,陳星幾次想與他談?wù)劊検鰠s始終陷在思考里,心不在焉的,陳星只得繼續(xù)拿陸影練習(xí)射箭,知道這種時候,只要陪在他身邊就行。

  他們途經(jīng)哈拉和林,城中的諸胡住民已撤走,唯余石沫坤分派的鐵勒武士還在守護(hù)星羅塔,陳星本想將白虎幡帶走,但想想還是讓它留在了此處。

  “哈拉和林,”陸影來到此處,望向戰(zhàn)痕斑駁的城墻,喃喃道,“當(dāng)初尸亥為了尋找項語嫣與定海珠的下落,每隔數(shù)年,便會來此處一次。”

  陳星離開皇宮,眺望遠(yuǎn)處,鐵勒人應(yīng)當(dāng)剛撤離不久,他朝陸影說:“后來也是在這里,蒼狼與王子夜交手了嗎?”

  陸影點了點頭,答道:“有一年,尸亥前來,為了搜集煉化他的魃軍,便在此城中大舉屠戮,蕭坤前來保護(hù)此地百姓,擊退了尸亥,與魃群戰(zhàn)斗,最后救走肖山,卻也身中了魔神血。”

  項述正在城門外喂馬。陳星交代過后,與陸影一同出來,問:“你與我們一起回敕勒川嗎?”

  “橫豎無事,”陸影說,“去看看吧,我這輩子,還沒怎么離開過卡羅剎。”

  項述為母親生前留下的那戰(zhàn)馬梳理馬鬃,陳星來到他的身邊,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

  項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這些天里,項述始終沉默著,卻是一種溫柔的沉默,看上去不像生氣的模樣,仿佛只是不想說話。

  “從背上往后梳。”項述突然說了一句,并讓陳星握著馬鬃刷,教他怎么給馬匹梳毛。

  陳星知道,現(xiàn)在項述的心情一定很復(fù)雜,陸影也提醒了他,不要再在短時間內(nèi)讓項述接受太多的信息,否則將令他無所適從。上一次,項述知道真相時,陳星竟是未曾察覺,并昏睡了足足三個月。

  這一次,陳星終于有機(jī)會陪在他的身邊,與他一起面對了。

  這幾天里,陳星仔細(xì)想過,大致明白了項述的心情。上一次,當(dāng)項述知道了自己身世的真相后,一定也曾像如今一般的迷茫。如果沒記錯,應(yīng)當(dāng)是與王子夜交手,穿過伊闕時,進(jìn)入了那個幻境空間中,得知了來龍去脈。

  但很快,伴隨著陰陽鑒中的一場戰(zhàn)斗,陳星昏迷了。聽謝安說,項述把他抱回壽陽后,還照顧了他好幾天才離開。

  只是那幾天里,項述看著在睡榻上昏迷不醒的自己,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握著他的手,朝他說了不少話?可惜當(dāng)時的他,一句也沒有聽見。也許身為法寶這件事,也促成了最終項述決定自毀,以拯救陳星與神州蒼生的這個決定。

  那時候,他一定很無助、很迷茫吧?

  項述:“?”

  在陳星的陪伴下,項述仿佛逐漸接受了這一事實,注意到陳星的眼眶有點發(fā)紅。

  “沒什么。”陳星忍不住說,“我找到你的時候,真的不知道你是……”

  “我知道,”項述漫不經(jīng)心地答道,“你說過好幾次了。”

  陳星勉強(qiáng)笑了笑,而后又說:“你……”

  項述看著陳星,兩人久久對視。陳星很想問他,你這幾天一直在想什么?但他沒有這么問,他覺得自己應(yīng)當(dāng)是能理解項述的那個人,卻沒能及時理解他、安慰他,反而讓陳星生出一絲愧疚之情。

  “他們也去敕勒川?”項述望向重明與陸影,問道。

  陳星點了點頭,于是項述翻身上馬,說道:“走罷。”

  離開哈拉和林,南下的路上,一場白毛風(fēng)刮過,冰雪融化,草原又奇異地恢復(fù)了秋色,暮秋節(jié)快要到了,薩拉烏蘇河猶如寶藍(lán)色的緞帶,河對岸則是在陽光下閃耀著金色光芒的遼闊平原。風(fēng)滾草掠過山巒,被秋風(fēng)吹進(jìn)河中,項述與陳星牽著馬,在浮橋上渡過河去。

  曾經(jīng)的陳星很少猜測項述的內(nèi)心,甚至從未有過這個想法,但漸漸地,他開始想得越來越多,想自己昏迷的那些日子里,項述是如何過來的。平生他最在乎的是什么,一直以來如何看待自己……

  想著想著,陳星便覺得自己有許多話想朝他說,是我心太大了嗎?知道自己魂魄里有心燈時,居然一點也不奇怪,就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為什么心燈選擇了我呢?心燈又是什么?越想越復(fù)雜,令陳星也變得糊涂起來。

  許多事如果從小知道,便成為了心安理得、自然而然的一部分,讓人容易接受,就像“我是漢人”抑或“我是胡人”般,先認(rèn)識自己,再認(rèn)識世界。但若在這個理念根深蒂固之后,再忽然把一切全部顛覆,就會令人很受不了。

  項述現(xiàn)在想的,一定是“我究竟是漢人還是鐵勒人?”甚至“我是不是人?”。陳星也開始思考“我是不是人”這個問題了。

  “你再練下去,”項述說,“就可以與鐵勒武士一較高低了。”

  陳星收起弓,拉得肩背酸痛,笑道:“這么看來,我還是有一點武學(xué)天賦的嘛,和你比起來呢?”

  “興許還得再練一百年罷。”項述說。

  陳星蔫了,項述那手射長弓飛燕的本事,自然是自己再練一百年也追不上的。

  項述又道:“但與族人相比,奔馬試箭,勉強(qiáng)也能撐過三箭。”

  “是嗎?”陳星又滿懷希望,笑了起來。

  “我有時候,一直在懷疑,”陳星想了想,忍不住道,“我會不會也是一件法寶成精了,你覺得呢?”

  項述:“……”

  陳星現(xiàn)在大致明白了項述迷茫的內(nèi)心——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項述皺眉,注視陳星,說:“對,你是心燈。”

  “嗯。”陳星說,“心燈也是一件法寶,就像你是定海珠。從我出生開始,就陪伴了我到現(xiàn)在。不過我覺得呢,就算我只是一件法寶,莫名其妙就修煉成人了,這樣也挺好啊,橫豎來世上走一遭,成了人,也不虧。”

  項述停下腳步,百味雜陳地看著陳星,只不說話。

  陳星回頭,笑道:“實話說,當(dāng)初我也很奇怪,為什么會做夢夢見襄陽,夢見在那里能找到你。但這幾天里,我忽然就想通了。這不就是一件法寶,找到另一件法寶的原因么?這么說來,咱倆是世上唯二的兩件法寶,變成了人,幸虧有你,不孤單真好。”

  項述忽然覺得這個說法有點好笑,無奈翻身上馬,說:“走,不要多想了,別管自己是什么。”

  陳星聞言便知果然,這就是項述最在意的地方。

  項述回味陳星之言,被這么一說,竟是豁然開朗,點頭道:“不錯,生而為人,來世上走一遭,很好。”

  陳星又說:“所以你實在不必太糾結(jié)這個問題,因為你不是天地間的唯一一個,還有另一件法寶,陪著你呢。當(dāng)然……”說著陳星又朝項述擠了擠眼:“這個秘密我不會朝你的族人說的,你可以自己選擇要不要告訴他們。”

  項述錯愕,忍不住笑了起來。

  敕勒川已出現(xiàn)在遠(yuǎn)方,這一次沒有燃燒的戰(zhàn)火,沒有雜亂的營地,就像陳星第一次來到此處那天。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罩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

  牧民們正預(yù)備過又一個暮秋節(jié),帳篷已支起來了,被陰山三面環(huán)抱的敕勒川,猶如世外桃源,那棵古樹上滿是金黃色的葉子,在風(fēng)中沙沙作響。

  “大單于回來了!”有人馬上喊道,“大單于!”

  敕勒川中,胡人們紛紛前來迎接,項述卻一抖馬韁,喝道:“駕——!”隨即撥轉(zhuǎn)馬頭,帶著陳星,馳向王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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