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猶大
皮克羅米尼主教忙碌了近半個夜晚,等到小約書亞的傷口不再流血,而他額頭上的溫度也不再能夠灼燒人們的手指時,屬于魔鬼的黑夜已經過去,屬于圣靈的晨光則再次傾瀉在神圣的阿西西,乳白色的教堂與修道院在晨光的照拂下如同鎏上了一層純金,富麗而又圣潔,一點也看不出就在幾個小時之前,這里曾經有著一個無辜的孩子被殘忍地謀殺。
佩魯賈主教和皮克羅米尼主教都錯過了晨禱,但懈怠的起因并不是懶惰或**,所以并不應該受到責備,至少佩魯賈主教是這么認為的,他打著哈欠,搖擺著肥碩的身軀穿過狹窄的走廊,而就在這個時候,他的一個弟子迅速地走了上來,阻攔了他往自己臥室的去路。
唉,如果這個弟子不是因為富有慷慨的家庭,以及本身的聰慧靈巧獲得了佩魯賈主教的喜愛的話,他一定會因為這樣的魯莽行為而被佩魯賈主教親手教訓上幾棍棒的,但既然他是,那么就算是快要直接睡在冷冰冰的石頭地面上了,佩魯賈主教仍然愿意聽聽他說了些什么。
皮克羅米尼主教站在佩魯賈主教的身后,他也已經十分疲倦,但他在學校就以超乎尋常的敏銳與堅忍而為人所知,雖然不是有意,但年輕教士的話語還是一字不差地落入了他的耳朵,佩魯賈主教當時就露出了一個愕然的神色,當然,教士的話讓他們都有些意外,只是基于他們的天賦以及后期的教育,等到年輕的教士抬起他恭敬的頭顱時,這兩位的臉上已經沒有什么能讓他找尋到蛛絲馬跡的表情了。
“你做的很好,我的孩子,”佩魯賈主教將手放在他的弟子身上,一邊不由得哀嘆他這個幾乎已經成人的弟子居然還會被一個可以成為他兒子的孩童欺騙:“很好,”他咂著嘴唇說:“很好,現在你可以……”他轉頭看了后面的房間一眼,突然改變了原先的主意:“你去將那個木桶拿來,和我一起去廚房。”
年輕的教士在拿起木桶的時候,情不自禁地將并不濃密的眉毛攪在了一起,因為那只木桶里裝了大約有一半的污穢紗布,里面有血,也有膿液,還有他無法辨識的藥膏殘留,比起骯臟,他更有些畏懼這是魔鬼做法后留下的產物——與佩魯賈主教經常玩笑般地稱他的學長皮克羅米尼主教為“男巫”實則毫不在意不同,這些不諳世事或者說無知天真的年輕教士們對這種事情,以及做出這些事情的人充滿了畏懼,不管怎么說,教廷對于異端的辨識與追捕在主后一二零零年就開始了,現在雖然有所衰弱,但就像是被封閉在爐灶中的炭火,只要有新鮮的空氣和風進去,它就能重新旺盛而迅猛地燃燒起來。
只是因為一個弟子對于導師,一個教士對于主教,一個年少的人對于長輩必須有的尊敬與服從,讓年輕的教士還是服從了佩魯賈主教的命令,他甚至沒有去問問為什么不讓雜役們來做這件事情,他和佩魯賈主教一起來到了廚房——在晨禱之后就是用早餐的時間了,佩魯賈主教將修士和雜役們都趕了出去,然后命令教士將木桶連著里面的污物全都傾倒進燃燒著的火焰。火焰一碰到這些潮濕的紗布與藥膏,就立刻噴涌出黑色的煙霧,還有令人無法形容的古怪氣味,教士屏住呼吸,站了起來,敬畏不已地看著兩位主教鉆到爐床附近,用撥火棍撥弄木炭,直到它們將投入焚燒的東西燒到一點不剩為止。
在完成了這一工作之后,“帶我們去看看那個人吧。”佩魯賈主教說。他的弟子自然俯首遵命,修道院也有著類似于監牢的地方,雖然對外,以及對一些不明內情的人來說它們只是一些苦修室,在每個房間里都有著苦鞭與十字架。
兩位主教,還有他們的弟子都沒有入內,那個人只是一個雜役,沒有姓氏,還不配享有被審訊的資格。皮克羅米尼主教站在門外,打開窺視用的小窗,用那雙嚴厲的深色眼睛看了看看,就做了一個手勢,走開了。這個雜役很快就會死去,他也許是受了錢財的誘惑,又或是希望得到權位,也有可能,他從一開始就是博爾吉亞家族的探子或是刺客,但這些都無關緊要了,他被抓住,在這個敏感的時刻,唯有一死。
“把那個孩子也給我吧。”皮克羅米尼主教說。
佩魯賈主教遲疑了一下:“但他還在發熱。”于這個時期的人們,旅行,朝圣,流亡等等需要在崎嶇危險的道路上日夜跋涉的事情都是需要有個健康并且強壯的體魄的,洛韋雷的約書亞不但只有六歲,在幾個小時之前甚至幾乎死去,一次劇烈的顛簸,一個寒冷的夜晚,一點受詛咒的灰塵就能輕而易舉地奪去他的性命。
“那也是主的旨意。”皮克羅米尼主教這樣說,既然如此,佩魯賈主教也不會繼續堅持自己的意見,從某個層面來說,他與皮克羅米尼主教已經算得上是心性良善了,從洛韋雷刺客的繩索套在約書亞脖子上的時候,洛韋雷家族就已經放棄了這個孩子,他可以說是毫無價值的又或是極其具有價值的,但若是換了其他人,最大的可能就是為了避免之后的一系列麻煩而讓他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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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撒.博爾吉亞在早禱完畢后沒有看到那個雜役,就知道自己的計劃失敗了。作為一個還不夠成熟的少年,在用餐的時候看到兩位主教的時候,他的眼中還是不免掠過一絲恐懼與畏縮,畢竟這時候他還不是未來的瓦倫蒂諾公爵,羅馬尼阿的主人,伊莫拉、弗利、佩魯賈、皮奧姆比諾、比薩、盧卡、錫耶納等無數屬地征服者。尤其是其中那位面容肅然的大人,在之后的數年,他會是小博爾吉亞的老師與監護人,此人有著刻薄的淡色雙唇與一只被人們普遍認為顯示著主人嚴酷性格的羅馬鼻,雙手枯瘦而有力,肩膀寬闊,即便身著法衣,仍然不可避免地讓人把他與男巫聯系在一起。
或許就是這個面容,在燭光與血色的映照下給了瓦倫西亞神父一個轉瞬即逝的靈感,雖然他只有八歲,但在羅德里格主教,也就是他的父親給予的耳渲目染,親身教導下,他已經能夠嫻熟的使用刀劍與陰謀來對付他的敵人,只是有些時候,因為一個孩子必不可缺的輕率,他還是會做出一些令人驚駭的事情。譬如說,他認為他曾經掌握了兩位主教大人的把柄,一個是洛韋雷,而另一個是皮克羅米尼,就迫不及待地想要使自己的父親從中得利了。
雖然從羅馬時代起,教會的文書上就有“異端”,“魔鬼”,“男女巫師”的名詞不斷地出現(當然,也囊括了他們所必須受到的懲處與悲慘的結局),但如同現今一般,教會以及世俗政權,自下而上的各個階層,都在瘋狂的追索這種事實上并不存在的罪惡的原因,溯本求源,還是要從近百年來接二連三的災難與禍患說起——1309年,伯尼法修八世與法王腓力之間因為圣職人員是否應該繳納賦稅的問題發生沖突,教皇在憤怒之下革除了腓力的教籍,或許這位已經八十七歲的老人以為,法王會像是教權鼎盛時期的國王那樣不得不赤足裸身請來祈求他的原諒,但法王腓力只是派遣了兩個代表,與一支軍隊,前往羅馬將伯尼法修八世抓走了,如果不是阿南儀的人們憤然抵抗,伯尼法修八世可能再也無法回到羅馬。即便如此,他也在回到羅馬的幾天后悄然死去了。
在最初的時候,法王腓力或許還會因為自己的瘋狂感到一絲惶恐,但覆蓋在虛弱的羅馬教會身上的那層薄紗被他**裸地撕開之后,這位狂妄的君主以及后繼者完全失去了對于教會的尊重,在1309年,他們強行將整個圣座遷移到靠近法國的亞維農,直到1376年,教皇都只是法國人,并且受到法王的控制,對于這段滿懷恥辱的時期,圣職人員將之稱之為“巴比倫流亡”,因為這件事情,就和舊約中描述的,猶太人被擄掠到巴比倫那樣充滿了心酸與苦痛。
若是說巴比倫流亡事情對于教會的打擊還不夠沉重的話,那么緊接著的“教會大分裂”事件更是給了他們一個巨大的打擊——即便是如佩魯賈主教這般貪婪軟弱,以及皮克羅米尼這般桀驁不馴的圣職人員,在提起這件事情的時候,都不自覺地會露出悲哀痛恨的神色……因為整件事情簡直就像是侏儒和小丑在擁擠著農民與市民的集市上演出的滑稽劇那樣可笑荒誕。
在十世紀的時候,意大利人就曾經操控過教皇的選舉,在十四世紀的時候,他們當然也會企圖奪回這根榮光熠熠的權杖——意大利人在1378年選出了一位羅馬教皇,與法國的亞維農教皇遙遙相對,兩位教皇各自以正統自居,分別設置各自的樞機主教團,發出諭令征收貢賦與稅金,當然,還有必然與必需的——發狂般地詛咒以及開除對方的教籍。
誰也沒能想到的,這樣的局面,竟然還能淪落到更糟的地步,在1409年,比薩的一次會議決定廢除羅馬與亞維農的教皇,以最新選出的亞歷山大五世為唯一以及僅有的教皇,可惜的是,另外兩位教皇還沒有蠢到自行退位的地步,所以,人們驚訝地發現,他們竟然有了懸掛在空中的三顆太陽。
雖然在1417年,這場混亂終于有了一個終結,比薩與亞維農的教皇被廢黜,羅馬的教皇退位,意大利人科納隆被選舉為教皇馬丁五世。
在崇高的神圣教會焦頭爛額的時候,世俗的國王們也沒能愉快到哪兒去——1314年法國腓力四世(是的,就是胖揍了八十七歲的教皇伯尼法修的那位)去世了,依照世俗的繼承法,他的王位應該由他的兒子繼承,但就像是遭受了詛咒那樣,他的三個兒子依次死去,加佩王朝絕嗣,于是依照排序,王位應該落在他的外孫頭上,但這位外孫,正是英國的國王愛德華三世,法國的貴族一致反對,所以最后,腓力的侄子繼承了法國的王位,稱為腓力六世。
英國的愛德華當然不會因此而感到喜悅,更不用說,這位腓力六世為了拓展王權,試圖將自己所能控制的地區延伸到愛德華三世在法國的領地阿基坦,而作為阿基坦公爵,愛德華三世原本就持有享有公爵的領地,又不必受到法王桎梏的地位,他們誰也不可能向誰妥協——然后,加上一些林林總總的小問題,像是佛蘭德斯的羊毛啊,蘇格蘭人啊,一場騎士之間的戰爭已經不可避免。
但他們大概誰也沒有想到這場戰爭會持續上一百年之久,1458年,法軍占領加萊,英國失去了在歐洲的最后一個立足點,戰爭才終告結束。
與此同時,就像是仁慈的主覺得人類受到的苦難還不夠深重那樣,1315年,一場暴雨席卷了英格蘭,而后整個夏天,死神潮濕的腳步逐漸從英格蘭轉向了歐洲北部,貫穿了六月,七月,八月的豐沛雨水給人們帶來了如同世界末日一般的洪水,洪水不但摧毀了村莊與城鎮,也帶走了人類與牲畜的性命,瘟疫在洪水經過的地方如同濕熱的微風一般四處傳播,谷物不是被連根拔起,就是腐爛發臭,觸目所及的每一片土地都可以說是顆粒無收。
饑腸轆轆的人們在街道上游蕩,衣衫襤褸,皮膚發白腫脹,有人開始吞噬同類,也有人爬到墓地去,挖出被埋葬的尸體吃掉,為了活命而犯罪的人更是不勝枚舉,他們一旦被送入監牢,也同樣會成為“食物”,畢竟那個時候,最為低劣的面包和淡酒也不可能拿來喂養這些低賤的平民。
三年之后,這樣可怕的饑荒才終于得以緩解,而人們還要等待十倍之久的時間,才能走出它所帶來的陰影與威脅,但就在他們以為終于可以得到一絲喘息機會的時候,黑死病從天而降,又是一個暗無天日的三年,歐羅巴失去了三分之一的人口。
在這樣漫長的苦難之下,人們除了去教堂祈禱,捐獻,赤身游行,苦修之外,唯一能夠給他們帶來安全感與幸福感的事情,可能就只剩下“獵巫”了。他們將所有的災難,不如意與悲慘的事情全都推到了魔鬼與巫師的頭上,堅信只要能夠處死這些災難的根源,就能將自己從永無休止的苦難中拯救出來。
而現在,佩魯賈主教和皮克羅米尼主教還不知道就在今年的八月,新的教皇英諾森八世就會頒布敕令,宣稱女巫們十惡不赦,荒淫無恥,掀起一場聲勢浩大的獵巫戰爭,但無論是佩魯賈還是皮克羅米尼,又或是圣座中的任何一個圣職人員,誰不曾嗅聞到空氣中的不安氣味呢?如果在這個緊要的時刻,一個主教被宣稱有著一個魔鬼的兒子,而另一個主教用如同男巫的方法治療了前者的話,他們,以及他們的家族都會陷入一個只會愈發糟糕的困境。
他們的疏忽來自于魔鬼賜予的傲慢,在阿西西的圣弗朗西斯科,佩魯賈主教和皮克羅米尼主教可以掌握著任何一個人的生死,除了美第奇,博爾吉亞與洛韋雷。他們沒有任何忌諱需要提防,但就是這三個孩子中的一個,因為有著八歲孩子不應有的狡猾與敏捷,竟然差點讓博爾吉亞的刀劍威脅到他們的要害。
如果不是另一個孩子,而這個孩子只有六歲。
皮克羅米尼主教走入朱利奧的房間,陽光從打開的木窗投入,在青灰色的石材上留下一個方正的光塊,他最小的弟子沒有犯下很多人會犯的錯誤,雖然他在閱讀,但沒有在耀眼的陽光下,而是在陽光之外,他面孔上還有細細的絨毛,反射著光,在面頰的邊緣勾勒出一道細細的金線。如果此時走入這里的不是皮克羅米尼主教,而是一個畫匠或是石匠,他準會立刻將這個畫面搬到木板或是大理石上,而人們也一準會在兩者前跪下,以為主的靈正停留在人的造物內。
“告訴我,”皮克羅米尼主教嚴厲地問道,“誰讓你這么做?”若是朱利奧已經十六歲了,或是在美第奇家族中成長到現在,他是不會提出這個問題的,但他回憶與思索了之前的教育,并沒有涉及到相關的內容,雖然說陰謀與詭計也是小美第奇的必修課,但皮克羅米尼主教與洛倫佐一致認為,這個課程對他來說還為時過早。
皮克羅米尼所擔憂的是朱利奧是被人唆使著這么做的,而那條蝮蛇還隱藏在他們看不見的角落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跳出來咬他們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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