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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三十九章 砂下見名刃(3)


  沈策和二師兄張鶴的感情極深。

  這師兄是位儒將,擅撫琴,德行高潔,因而招妒。因一半吐谷渾血統,授人以柄,在北境受辱。那年沈策剛從軍,心中難過,卻礙于敵國對立,一封信也去不得。投奔吐谷渾之后,張鶴因武藝超群,極受重用,很快封王,而且是比肩太子地位的左賢王。

  可惜張鶴家人親眷早被斬殺,哪怕封王,也是孤身一人。

  宴席在一彎河旁,以布帳圍三面,抬眼能望蒼穹。

  沈策到時,吐谷渾眾將望過來,竟坐了百人。他坦然落座,和師兄相視而笑。兩人不提戰事,僅說閑話:“當年師弟父親離世,要回去照顧母親和妹妹,才離開師門。聽聞你這個妹妹,現在就在軍營當中?”

  “明日一戰,你若敗了,”張鶴鄭重問,“是否要為兄替你照料她?”

  在月色里,他搖頭:“家妹性烈,不必勞煩師兄。”

  師兄弟兩人推杯換盞,剛過一巡,張鶴眼已經泛紅,以不勝酒力為由,讓沈策早早離去。越是情深,越是言淺,今生兄弟緣已盡,再無話能說,余下的都交給明日戰場。

  沈策走時,身后人叫了聲:“牧也。”

  他駐足。

  “若我敗了,將我的尸身,送回北境。”

  ***

  昭昭無法安心在帳篷內等著,迎出去等哥哥。

  夜里巡邏走動的兵卒在火把前走動,影子從昭昭面前一個個掠過。她等得心焦。

  過去昭昭總想,那些以少勝多,以幾萬兵卒擊退幾十萬大軍的戰事是如何做到的?于兵書中懂得,那些戰事從不是殺到最后一人。能運兵得當的統帥,打到敵軍死傷七成以上,敵軍必然潰散,此戰就贏了。

  是以,兵卒是棋子,將帥是布棋之人。

  而今夜,南境的布棋之人還未歸……

  沈策臨走前,早擬定布陣圖。

  兵卒開始離開軍營,前去布陣。步兵先行,騎兵在列隊領自己的馬匹。在她眼前,這些全是一叢叢黑影。

  “將軍回來了!”有人在她耳邊說。

  哥哥的影子翻身下馬,鞭子扔給一旁的人,大步走向她。

  她剛一笑,沈策的手搭在她肩上,突然重量壓下來,二十多歲的男人,多年行軍練就的健碩身軀,在此時虛弱的腳下無根。

  “帳篷還有多遠……”他沉聲問,問幾步外的那對同胞兄弟,他撐到下馬已是不易,看不清遠近景物,微闔上眼,壓抑著呼吸。

  不遠處就是列隊出營的兵卒,不能聲張,動搖戰前的軍心。

  兩個同胞兄弟想上前扶,被沈策低聲喝止,他做出一副醉態,摟住昭昭。在傷口的劇痛,毒藥噬身的幻覺里,克制著,“……不要聲張。”

  血紅色的液體,一滴滴落到青草上。

  血從沈策身上流下來,早浸透了下身的衣物……還在往地上流,順著葉滑到土里。

  昭昭忽然笑了聲:“哥你喝了多少?張將軍也真是好客。也好,醉一場,恩情全消,”她喉嚨發澀,繼續說,“今日才能放手一搏。”

  她沒讓兩個將軍扶他。

  若是兩個將軍扶,必然會惹來不遠處兵卒的注意,再引來幾個將軍,不明就里見到血就呼喊出聲,攔都攔不住。而她是女孩子,她和哥哥借醉閑話,將軍們早就見怪不怪。

  兵卒們也會礙于是將軍家事,避嫌,不多看。

  “哥你往我身上靠,我背得動。”她架起沈策。

  他虛弱地笑:“竟連哥哥都背得動了?”

  ……

  在舅母家,她常想到小時候哥哥背自己逃走的那段日子,認為自己幼年過于嬌弱,怕日后自己再拖累沈策,于是背柴提水練力氣。

  走一路,血滴了一路,進帳篷時,她的鞋上,裙上全是血。

  除了知情的二將在帳內,沈策不讓叫軍醫,也不讓叫軍師,不許任何人聲張。他反復強調不能泄露此事后,只留下一句“去要解藥”,陷入了短暫的昏迷。

  “將軍都如此了,還不讓聲張?”弟弟不平。

  “將軍自有將軍的道理,”那個哥哥常年行軍,懂查看外傷,“這箭傷不重,包扎止血即可。這毒——”他不由看沈昭昭。

  “去要解藥。”她下了決斷。

  如果張鶴要殺哥哥,輕易易舉,不會讓他活著回來。更何況,就算要殺,可以選擇刀劍斃命,也可以下毒致命,無論是哪一種都足夠殺死沈策。兩種兼有,只能說明是部下設局,還要避開張鶴。

  沒等要解藥的人出軍營,張鶴已經遣人送來了。

  沈策赴宴前,張鶴怕部下做手腳,自己驗過毒。那時無毒。

  張鶴畢竟是沈策嫡親的師兄,心思縝密,在沈策走后,仍舊不放心,親自吃了一遍沈策的菜,以他的杯飲酒,以身試出了毒。

  “我們將軍說,解藥他已經先吃了。如果還不能解,他也算以命相抵。”送藥的人說。

  她眼睛不好用,只好讓婢女喂哥哥解藥,喂完,讓全部人退出帳外。

  大帳內,只余銅壺滴漏之聲。

  她怕這解藥無用,湊近,聽哥哥的呼吸聲,判斷他是否有緩解。

  沈策睜眼前,以為是過去每一次受傷后的日夜,欲要起身。

  一念間停住。

  因為聞到了她發間的茶香,幼時的昭昭,被母親用茶葉泡水洗發,發絲烏黑,常有清淡的茶葉香。初到柴桑,沒錢給她買茶葉,他就等姨母家的人泡過茶后,將茶葉討走,大人們以為他饞茶,有時心情好了,會抓一把新葉給他。沈策囑昭昭不要說是洗頭發用,以免人家不給了。此事一久,表兄弟們會嘲他,昭昭聽了會紅眼,也不敢說真相,會哭著跑回來說哥我洗頭發不用茶了,他們總說你食嗟來之食,沒志氣。

  他不當回事,以大道理來逗她,說韓信有□□之辱,其后一將抵三軍,勾踐有臥薪嘗膽,其后復國。昭昭似懂非懂,學舌說,沈策討嗟來之茶,其后稱王。

  ……

  “在聽什么?”

  她努力想看清他的樣子,和幼時沒差別,一雙美目流轉在他四周,捕捉不到他,不甘,懊惱,還有失落。現在這些情緒都沒了,只是委屈,畢竟是十三歲年紀,再懂事聰慧,異于常人,都還小:“還以為你要死了……”

  “你哥哥命硬,想活容易,想死還真要費一番功夫。”

  他撐手臂,直接坐起。

  軍師擺過卦,說他除非自己尋死,旁人拿不走命。

  “在你心里,師兄都比我重要,為保師兄聲譽,都不肯找軍醫。可你想過沒有,要死了,你師兄不會陪你死,只有我會陪你。”

  “是,”他說,“天底下,只有昭昭會陪著我。”

  昭昭說的不錯,他不讓聲張,就是為保住師兄張鶴的名聲。昨夜的事要傳出去,世人都會評判:沈策義薄云天赴宴,張鶴背信棄義設伏。

  張鶴當年就是染了污名,被迫離開了北境,他如何能讓師兄再被誤解。

  天已亮,戰鼓將起。

  有人叫:將軍,陣已布妥。

  沈策應了,讓昭昭拿來上陣殺敵的衣服,他平日喜穿深色,偏上陣喜好穿白。

  兩軍對陣,尋常的主帥都會穩坐旗下,鎮軍中士氣。

  沈策偏不照常理,每每在兩軍膠著時,提上赤金破城槍殺入陣中,非要將那一身白衣染紅才肯作罷。久而久之,敵軍都會懼怕和沈家軍對壘,因為無人知道,那一支比戰車還重的破城槍,會何時殺到你眼前,取走人頭。

  沈策知自己臉色蒼白,還是傷后未愈的面容,讓昭昭取來虎面頭盔。

  “知道我為什么一定要西伐嗎?”他問。

  她搖頭。武陵郡的人說沈策野心極大,意奪天下。但她覺得不止這么簡單。

  “他們曾送來一封戰書,稱江水無悍兵,三年內要飲馬長江,投鞭斷流。如晉時,入主中原,男子誅殺,婦孺飼為軍糧,”他把銀色的虎面頭盔戴上,虎面上唯露出了一雙眼,黑得連她的倒影都沒有,“不必等三年,今日就要他們讓千里疆土于我。既然他們要飲馬長江,我就放馬平原,也讓江南的馬嘗一嘗這里的野草。”

  那一戰,張鶴死于昭也刀下,敵軍大敗。

  沈策真如戰前所言,在戰后,將上萬戰馬盡數解開,放馬平原。

  在萬馬踩踏野草的震天巨響里,她偏頭看賞馬的他,從那雙眼里看到了天,云,還有綠草上的千軍萬馬……婢女元喜沒見過這等場面,白日望草原望了三個時辰不肯回,感嘆說,柴桑沈策果然不負盛名。

  是夜,眾將慶功,他不在軍營中。

  昭昭問人他在何處,無人知曉,尋到馬廄處,養馬人讓她去白日放馬的山坡上找沈策。深夜的草坡上,他獨自一個坐在那,染血白衣早丟到慶功的篝火中焚燒殆盡,換了黑衣。

  “軍師說,已經有人參奏你,把敵軍將領的尸身送去北境。”她擔心他。

  他招來戰馬:“上馬。”

  風聲里,他策馬帶她往高處走,去草最厚的地方。馬肆意奔跑時,昭昭腰上一緊,被他抱著翻身滾下馬。騎兵都練過如此下馬躲避敵人,他駕輕就熟,以身體護住她。

  兩人躺到草地上,她的心跳比任何時候都要快,想說,哥你腰上還有傷。

  抬頭是萬里夜空,身邊是戰馬食草。草摩擦著她的手臂,還有小腿,沈策抱住她,額頭壓在一旁的草葉中,久久不語:“張鶴……身染污名,就是因為德行高潔。”

  他說:“至潔,世人常不容。有人參奏我,不是壞事。”

  她沒應。他想說得不是這個,他很難過,他并不想講道理。

  她偏頭要看他,被沈策把頭按在他的肩上,不讓她看近在咫尺的自己。她微微呼吸著,身體感知著他的情緒起伏:“你如果難過,就不要說話了。”

  他在笑,笑自己被她識破:“昭昭,”他輕聲問,“知道哥哥今天做了什么嗎?”

  她悶得心疼,不打擾他。

  “我今天……”他面上有淚滾落,如昨夜的血,滲入泥土,“殺了我哥哥。”

  “他一生無愧于人,昨夜為我以身試毒,送來解藥,”他緊閉著眼,說,“今天卻死在昭也刀下,死在自己弟弟手里……”

  他無法再說,痛苦地在用下巴壓著昭昭的肩,痛苦地抱著她,用盡全力。

  昨夜沈策中毒受傷,她都能忍住的淚,全涌了出來:“哥,你不要做大將軍了,這一次我們就走,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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