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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眼耳口鼻均未見異物銳器,雙眼底無血斑,口中無血,未見落齒。”

        “腦后腫起兩寸許,皮損少量出血,傷口未見異物銳器。”

        “右臂皮損少量出血,左手疑似骨折。”

        賀蘭渾說一條,他的小廝記一條,剩下的仆從也沒閑著,一個約束著不讓在場的人隨意走動,一個檢查各處門窗房舍,還有一個跑出去通知里正,賀蘭渾說到一半突然停住,皺起了眉頭:“不行,驗尸這活兒我不熟,還得找個仵作。”

        只是這深更半夜的,上哪兒去找?

        抬眼一看,王儉橫在地上一動不動,看樣子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紀長清站在藻井底下,仰著頭若有所思,賀蘭渾將尸體原樣放好,拎起酒壺澆著手,看向紀長清:“道長晃悠大半天了,有什么發現?”

        紀長清依舊看著高處,沒有回應。

        就好像不認識他似的。賀蘭渾邁步走到近前,伸手去拍她的肩:“跟你說話呢。”

        手底下拍了個空,眼前灰衣一晃,紀長清倏地飛起在半空中。

        上不挨天下不挨地,就那么懸空停著,像一朵虛無縹緲的云。

        四周響起詫異的吁氣聲,賀蘭渾摸著下巴仰起頭,看見灰衣的下擺微微顫動,紀長清升到最高處,低眼查看色彩明麗的藻井。

        賀蘭渾想起那時極高處一閃而過的微光,足尖一點躍上二樓,緊跟著聽見仆從的叫聲:“郎君,這屋里有個女人!”

        三樓上,一個發髻散亂的女子扶著墻踉蹌走出,在看清童凌波尸體的一剎那,脫口叫道:“師父!”

        賀蘭渾認得她,童凌波的親傳弟子萊娘,前幾次他來凌波宅時,都是萊娘上戴竿。

        眼前灰影一晃,紀長清驟然下落,迫近萊娘的一刻右手食指中指并攏了在她眉心一劃,隨即閃身離開,萊娘驚叫著跌倒,裙擺散開時露出右腿上帶血的包扎,竟是傷得極重。

        賀蘭渾蹬著欄桿又是一躍,直接跳上三樓:“萊娘,你師父出事,你為何躲在屋里不出來?”

        “我不知道,我摔壞了腿在屋里睡著,”萊娘掙扎著爬起來,“我師父怎么了?”

        “怎么回事,”三樓最里的房間突然打開,一個男人探頭出來,“都在吵什么?”

        童宣,童凌波的獨生兒子。賀蘭渾心中生出一絲微妙的感覺,停頓片刻:“令堂出事了。”

        “什么?”童宣詫異低頭,正對上舞臺中央童凌波平放的尸體,頓時驚慌失措,“母親!”

        他跌跌撞撞往下跑:“母親,母親!”

        又一個男人跟在他身后出來,一臉驚詫:“出了什么事?”

        很好,一眨眼間,多了三個身在現場卻毫不知情的人。賀蘭渾低眼往下看,童宣連滾帶爬沖到近前,正準備往尸體上撲:“母親,母親!”

        賀蘭渾一個眼色遞過去,小廝立刻攔住:“刑部辦案,沒有我家郎君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尸體!”

        “尸體?”童宣愣在當地,“你說,尸體?”

        賀蘭渾一躍跳下,觀察著他的表情:“令堂已經過世了。”

        “怎么會?”童宣腿一軟,摔倒在地,“剛才她還好好的!”

        “節哀順變,”賀蘭渾拉起他,“現在,我要問話了。”

        房門鎖上,隔開外面的聲音,賀蘭渾低眼看著萊娘:“你師父出事時,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今晚本來該奴上竿的,結果奴沒留神在樓梯上摔了一跤,摔傷了腿,師父就讓奴在房里休息,自己上竿。”萊娘啜泣著,“都怪奴,師父已經七八年不曾上竿了,要不是奴粗心大意摔了腿,師父就不會自己上,也就不會出事……”

        意思是說,童凌波技藝退步,自己摔下來的?賀蘭渾打斷她:“你怎么知道你師父是摔下來的?”

        桃花眼里泛著冷光:“我可沒有說。”

        萊娘怔了一下:“難道不是?她摔在臺階底下,那里是平常戴竿的地方!”

        賀蘭渾盯住她:“出事時那么大動靜,你為什么不出來?”

        “奴睡著了,沒聽見,”萊娘猛地抬頭,“郎君,難道你懷疑奴?”

        賀蘭渾看向她被裙子遮住的右腿,方才他看見了腿上的血,似乎傷得很重,假如是真,那么她拖著一條傷腿行動不便,嫌疑就很小了,但是,真的受傷了嗎?

        不行,還得找個仵作驗一驗。

        “帶她下去,”賀蘭渾吩咐道,“帶童宣進來。”

        童宣哭了多時,眼皮紅腫,聲音嘶啞:“我跟張承恩一直在屋里譜曲,母親要排一支新舞。”

        “有沒有聽見外面的動靜?”

        “沒有。”童宣搖頭,“我睡覺輕,聽見點兒動靜就睡不著,偏偏我們這地方日夜都很熱鬧,所以母親把我屋里的門窗都加了幾層絲綿隔音,鎖了門待在屋里,外頭什么動靜都聽不見。”

        母親,母親,從他出現到如今,說了無數個母親。賀蘭渾思忖著:“令堂有多久沒有上竿了?”

        “母親總有七八年不曾登臺了,”童宣紅著眼咬牙,“都是萊娘!要不是她冒冒失失摔壞了腿,母親也不至于強要上竿!”

        強要上竿,所以,他也覺得童凌波死于失足意外?賀蘭渾抬眉:“你什么時候知道萊娘摔傷的?”

        “母親給她包扎時我剛好去找母親,我還勸過母親不要上竿,母親不聽,”童宣哭出了聲,攥拳重重捶打自己的頭,“都怪我,我該攔住母親的,都怪我……”

        賀蘭渾抓住他的手腕:“萊娘的腿傷你看見了?傷得重嗎?”

        “流了很多血,看著挺重,”童宣想撤回手,用力拽了幾下也沒能拽動,漲紅了臉,“張承恩當時也在,他也看見了。”

        “下去吧,讓張承恩進來。”賀蘭渾忽地松手。

        童宣一個冷不防,趔趄著后退,又聽他問道:“你怎么知道你母親是摔下來的?”

        “母親的模樣跟蓬娘死時一模一樣,”童宣打了個寒噤,“蓬娘就是從竿上摔下來的!”

        蓬娘,童凌波另一個親傳弟子,去年五月十五夜從長竿上摔下,死因至今還沒查明,也是從蓬娘開始,洛陽城內每逢十五夜都會橫死一個女子,到童凌波之前,已經足足八個。

        樂工張承恩緊跟著進來:“郎君,我一直在屋里譜曲,什么都不知道啊!”

        “曲子呢?”賀蘭渾伸手,“拿來我瞧瞧。”

        “在屋里擱著,”張承恩局促地搓手,“郎君,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童郎君可以為我作證,我一直待在屋里沒出去過!”

        小廝遞上屋里搜到的曲譜,賀蘭渾低眼看著:“童宣中間也沒出去嗎?”

        “沒有。”張承恩向前探身,問得遲疑,“郎君,童阿母不是失足掉下來的嗎,問這些做什么?”

        失足嗎?那么那時候一閃而過的微光又是什么?況且童凌波墜落的姿勢也很古怪,若是失足落下,半空中總該掙扎自救,而不是像他看見那樣,直挺挺地摔在地上。

        賀蘭渾看著手中曲譜,寫了小半闕,涂涂抹抹到處都是修改的痕跡,算算時間,若是他兩個從歌舞時開始動筆,差不多正是這個進度。賀蘭渾抬眼:“萊娘摔傷時,你也在跟前?傷得重不重?”

        “摔的時候我沒在,后面我跟童郎君過去找阿母的時候看見了,流了好多血,看著挺嚇人的,”張承恩咽了口唾沫,“郎君,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賀蘭渾放下曲譜:“你可以出去了。”

        屋里安靜下來,賀蘭渾微閉眼睛思忖著,假如他們沒有撒謊,那么看起來,童凌波失足摔死的可能性更大,假如他們撒了謊……

        推門出來時,裴諶正拿著紙筆,挨個詢問在場的人,賀蘭渾晃晃悠悠走過去,伸手勾住他的肩:“問了幾個?”

        裴諶沉肩躲過,冷著一張臉:“干你甚事?”

        “問得很細致嘛!”賀蘭渾斜著眼看他手里記得密密麻麻的白麻紙,忽地伸手拽過,“給我瞧瞧。”

        “你!”裴諶連忙來奪,早被他搶在手里,隨手遞給小廝:“去抄一份,抄完了還給裴丞。”

        裴諶一向細心,問的口供多半錯不了,倒是省了他的事。

        “賀蘭渾,”裴諶咬牙,“那是我問的口供!”

        “都是為陛下辦事,”賀蘭渾咧嘴一笑,“分什么你我?”

        丟下裴諶晃悠著走去王儉跟前,彎腰一看,王儉腦袋上一左一右纏了兩個鼓包,倒像是個白頭大蒼蠅,不由得嗤地一笑,伸手拍拍王儉的臉:“王十二,起來啦!”

        王儉沒醒,賀蘭渾等不及,朝他人中上用力一掐。

        啊!王儉大叫一聲醒過來,睜眼看見是他,一骨碌爬了起來:“賀蘭渾,今天不弄死你耶耶就不姓王!”

        “改姓的事以后再說,”賀蘭渾又拍拍他的臉,“會驗尸嗎?”

        王儉一怔:“會,干什么?”

        “就你?”賀蘭渾乜斜著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他,“真的會?”

        “耶耶會!”王儉登時炸毛,“賀蘭渾,你少瞧不起人!”

        “我不信,”賀蘭渾一指童凌波,“除非你能驗出來她是怎么死的。”

        “童凌波?”王儉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吃了一驚,“她怎么死了?”

        拔腿跑過去,邊跑邊從懷里掏出一個布包,打開了是一套精致的工具,刀、剪、鉗、鋸樣樣齊全,還有幾個塞著木塞的小瓶,裴諶沉著臉跟上去,叫著他的表字:“向真,賀蘭渾在激你。”

        王儉低頭翻檢著尸體,原本滑稽的模樣顯出幾分肅穆:“要一間干凈避風屋子,備熱水酒醋、白布麻紙,快!”

        看樣子是個熟手,能驗。賀蘭渾晃晃悠悠走過去:“這個不急,你先驗驗萊娘的腿傷。”

        余光卻在這時,瞥見灰衣的影子一晃,紀長清走出了大門。

        賀蘭渾一個箭步追出去,橫身擋在她面前:“道長要去哪里?”

        北風卷著雪片,撲在臉上身上,凜冽潮濕的氣味,但賀蘭渾鼻子尖,愣是從這風雪氣息里,嗅出一縷極冷極艷的香氣,像牡丹。

        是紀長清,這個冷冰冰的女人,偏偏香得很。賀蘭渾盯著她不帶一絲表情的眼睛:“道長是不記得我了,還是不想記得我?”

        許是風吹的緣故,能看見紀長清漆黑的眼睫極輕地動了動,賀蘭渾低低笑起來:“我可一直都記著道長呢。”

        他湊近些,口中呼出的白氣氤氳在她面前:“道長住哪里?改日定當登門造訪,與道長敘敘舊。”

        眼前人影一動,紀長清越過他,眨眼已在數丈之外,賀蘭渾望著她的背影,低笑著摸了摸下巴。

        她在躲他,她在心虛,她也記得那一夜,記得他們,曾經有多么親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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