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霧靄尚未散去，江云諫領著三萬精兵深入韃子腹地，頻有捷報傳來，眾人皆以為此戰之后，三五年內韃子必然不敢再來侵擾。

        未曾想戰至盧朐河，敵方似對我方行動了如指掌，早有部署。三萬大軍被困，江云諫、高允、肖平權等人領兵死戰，三萬精兵亦損失殆盡，終于突出重圍，慘勝一場。

        高允將人背回，已經只剩下一口氣了，幾位軍醫皆束手無策，江楓與高允等三人一面命人尋醫，一面暗中查探是否有人泄露軍機。

        軍中各人皆未發現問題，便只剩隨江云諫從金陵來的何七與阿周二人。

        何七心細如發，寡言少語，做事又周全妥帖，而阿周平素則嘰嘰喳喳的，人人都愛與他講兩句話，不像個藏得住事的樣子。

        “因此，我們起先懷疑的是何七。”江楓回過神來，停頓片刻。

        “后來呢？”

        “底下的事，你都知道了，最后沒禁住試驗的反倒是阿周。”

        江楓笑著看她一眼，月明心知接下來必不是好話，他果然開口道：

        “所以說人不可貌相，就比如林大夫你吧，面上斯斯文文的，撒起潑來，我一個習武之人都禁不住……”

        話音未落，月明早攢起一個雪球照著江楓面門打過去，他早有防備，一偏頭堪堪避過，又是一陣清朗的笑聲，這次月明亦沒忍住，跟著笑了。

        她笑起來便一改往日的清冷，像是周身籠起一層煙霞，有點雌雄莫辨的意思，江楓眼前浮起一個句子——對月嫣然耿寒水。

        “只是，阿周他本是從金陵跟過來的，按說與大將軍較旁人更親厚些，為何要做出那等事？”

        “世上的人百樣心腸，你豈能得知他人所思所想？”江楓并不回答，遞過另一半兔子，那兔子實在好吃，月明也不跟他客氣，一把接過。

        “林大夫若是喜歡，這里還有三四只，我讓他們弄來。”

        方才夜色太濃，竟未曾注意，聽了這話，月明這才發現旁邊果用地籠罩著幾只兔子，毛色干凈，未見傷口，也不知用什么法子抓的。許是太冷，籠中的兔子毛茸茸的都爭著擠向火堆這邊。

        她停下嘴，看著那一籠瑟縮的兔子：“可惜了，江副將可否將那籠兔子送我？”

        江楓看看她，再看看那兔子，想著醫者仁心，實在良善，便道：“是了是了，君子遠庖廚，林大夫看見這兔子，就不忍心吃了。”

        一聲輕笑在耳邊響起，接著就是冷冷的聲音：“你誤會了，我是想，這兔子周身完好，沒有傷口，又歡實活潑，不拿來試藥可惜了。”

        “江副將沒見過試藥的兔子吧？若是試有些藥啊，還不如直接抹脖子來得痛快呢。”

        江楓錯愕轉頭看她，月明漆黑的眸子直直的盯著他，板著一張臉，在雪色的映襯下更加蒼白，像是用山頂冷雪澆筑而成的冷面冷心的精怪。

        此時忽起了一陣涼風，他不由打了個寒噤。

        那張臉上的表情卻生動起來，眉眼彎彎：“世上人百樣心腸，也請江副將莫要揣測他人所思所想。”

        江楓眼中又浮現笑意，他的眼尾長長的，一笑便生出很好看的一個弧度，平添三分風流。

        他向后倒在雪地里：“我說了這么多，月明你跟隨袁老大夫行醫，可有什么趣事也說來聽聽？”

        月明乍聽他稱自己的名，有些不自在，不過也只有短短一瞬，便在眼前這堆火焰中燃成灰燼，隨風化了。

        她沉吟片刻，笑道：“那便還說這兔子。”

        “當年師父游歷至青云山，我巴巴地趕去拜了師，學了個把月，那日師父忽扔給我一只兔子。”

        月明站起身，學著袁仲的樣子，斜睨著地上的江楓：“這兔子被為師下了毒，限你三日之內給它解了，否則你就收拾東西滾回家！”

        她學得惟妙惟肖，江楓枕著手，翹起一只腳，樂了：“那你解毒用了幾日？”

        月明復又坐下，搖搖頭：“我沒能解這毒。”

        江楓也從地上坐起來，撣撣身上的雪，聽她繼續緩緩說道：

        “我試了各種辦法，最后黔驢技窮，我用在浙東學到的土方法給那兔子吊著命，撐到了第三天，師父來了。”

        月明又換上袁仲的神情，斜睨著江楓：“難為你還沒弄死它。”

        江楓笑了：“倒像是袁老大夫說的話。”

        月明接著道：“師父直接就割破了那兔子的喉嚨，我想師父真狠吶！”

        江楓附和著點點頭，若有所思。月明的思緒飄回從前，小姑娘一邊落淚一邊乖乖聽師父教訓。

        “這是為師給你上的第一課。一共三點，你牢牢記下。”

        “其一，我們是醫者，并非神仙，不是一切病癥都能治愈。這兔子今日死了，非是你此前不用功之過，只因這種毒毒性極大，為師尚未教你解毒之法，短短三日，你必然無法解毒。”

        “其二，為師只說令你三日內解毒，并沒說不能來問我。你不能解，就該來問，若第二日你問為師，那兔子尚能活命，待今日為師來見你之時，毒入臟腑，已必死無疑。與其吊著它的命，倒不如給個痛快。”

        袁仲見她哭得肝腸寸斷，到底于心不忍，便同她好生埋葬了那只可憐的兔子。月明又虔誠莊重地放上一塊石頭，作為標記，抹了眼淚，又拍拍身上的泥土，站起來。

        “走吧，為師帶你去吃頓好的！”袁仲牽著她就要走，月明卻沒有動，她疑惑抬起頭：“師父，您說一共三點，還有其三呢？”

        袁仲樂不可支：“這其三嘛，人是鐵飯是鋼，就是再如何傷心也要吃飯，走！去長順興，師父我請客！”

        江楓聽完，又笑了半日，心滿意足：“想不到你還與兔子有這樣一層淵源。”說著提起那籠兔子：“時候也不早了，咱們早些回去吧。”二人起身正要走，月明驀地想到什么。

        “起先你說，沒通過試驗的卻是阿周，那何七你們是如何……”

        江楓聞言拔腿就跑，月明腦子轉過彎來，在后面追著罵：“我就知道！派何七去接我們……江楓！你讓我揍一頓出氣！”

        從脈象上看，大將軍的身體已無大礙，袁仲從中軍帳出來，遠遠瞧見兩個年輕人在雪地里追逐、笑鬧，辯出其中一個是他徒弟，捻一捻山羊胡，笑著搖搖頭。

        遠處的笑鬧聲隨著獵獵的風，散到各處，袁仲想，明日必是個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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