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早早就醒了，或者說，是一夜未眠。

        近日來，許多事交織在一起，像是一團亂麻，她要將其理順，偏生找不到頭緒。

        昨夜死里逃生，又與洗芙一番深談，她不慣與人同睡，心里還念著江楓，翻來覆去的，竟是不能入眠。

        天將破曉，洗芙呼吸均勻，還在酣睡，月明輕手輕腳起了身。

        木施上搭著水藍色棉布衣衫，是昨日白安照著她的身量找來的柳昭舊衣，她穿戴完畢，悄悄出了門，見柳昭已握著一卷書在廊下誦讀。

        “柳大人。”月明怯怯地打個招呼。

        她有許多問題想問他，卻不敢開口。倒是柳昭淡淡瞥她一眼，挑了個話頭。

        “你大哥倒是沒說錯，他妹妹果真是個能惹事的。”

        許是昨夜沒睡好，月明呆呆的，有些抓不住重點：“我大哥與你提過我？”

        柳昭點頭，豈止是提過？每回與林燁同游，言必稱我那幺妹怎樣怎樣。

        有一回，他一高興喝多了酒，柳昭送他回家，被拖著不讓走，非要留下柳昭做個妹夫，柳昭爭他不過，只得在林府留宿一夜。

        結果到了第二日，林燁卻不認賬了，只說這世上沒人配得上他的妹妹。

        算起來，林燁已走了兩年，過往種種，恍如隔世。

        柳昭望著眼前的少女，竭力從她身上找出幾分故友的影子。

        “你昨日惹了桓王府的人？”他將目光移開，看向天邊的曉色。

        “是，桓王府中有人做局，似乎要伏殺九皇子。”月明沒來由的相信他，如實相告。

        “昨夜我已著人告訴了宋夢笙，他這個人平時不著調，辦事卻算靠譜。”

        因此你不必擔心，話到嘴邊，被咽了回去。

        月明的困意消散了，一縷朝陽自云層中漏出，落在柳昭身上，伴著周身的薄霧，恍若謫仙一般，漫天煙云俱在他眼中舒卷。

        “多謝柳大人。”月明作個揖。

        “你憑什么謝我？”柳昭目色微寒，向她看來，語氣還是淡淡的：“帝王家事，臟得很。為人臣子尚且要避著走，你又何必攪入這灘渾水中？”

        明明此番來京城是為了查清大哥的死因，為什么數次為了無關的事情犯險？

        月明覺得自己的心被罩上了一層迷霧，許多事情，自己也看不分明。

        “你來金陵，是為了你大哥？”柳昭說的極慢，似乎是要印證自己心中揣摩了千萬遍的一個猜想。

        “是。”月明沒有猶豫，柳昭瞧著那雙堅定而清明的眼睛，終于看出了幾分故人的風華。

        “這就更難了。”他的目光漸漸暗下去，“朝堂中事，遠非你想得那么簡單，你若陷得深了，再要抽身就難了。”

        柳昭深深看月明一眼，她的臉色實在算不上好，難掩倦色，雙肩單薄，清瘦的立在廊下。

        煢煢孑立，他想著，心中忽然升起一種別樣的難過。

        “林燁的事，我會幫你去查，你還可以同以前一樣，想做什么，便放手去做。”柳昭將目光移向別處，不忍再看她。

        “再不能同以前一樣了，這些日子，我無時無刻不在后悔。”月明眼里亮晶晶的，蓄了些淚。

        “我大哥護了我一輩子，不管我提出怎樣怪誕的要求，他都笑著答應。可是他被人算計的時候，被人謀害的時候，他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卻沒有陪他身邊。”

        “甚至，甚至他死了，都不知道死因為何。”她仰仰頭，不想讓眼淚滴下，而事與愿違，淚水從眼角滑落下來。

        “柳大人，我知道你與大哥是知己，是至交，但你方才勸我的，我卻不能照做，大哥他是英雄，沒能戰死沙場，卻為奸人所圖，雖在九泉之下，亦不能瞑目。我若不能將真相昭示天下，此生都不會甘心。”

        “你一定要去做？”柳昭在心里嘆一聲，她的這點倔強亦是隨了林燁。

        “一定要做。”

        “若遇到什么難處，可來柳府找我，就當這里，是自己家一樣。”他習慣了冷言冷語，這一番話雖是關心，言語間卻少了些溫度。

        月明行至堂下，深深一揖便告辭了。

        柳昭看著她單薄的背影，不知為何，竟看出了幾分飛蛾撲火般的決絕。

        天邊云層翻涌，漏下熹微的光，月明踏著晨鐘的聲響走上寂寥的街道。

        賣浮圓子的阿婆正忙著支起攤子，月明打了個招呼繼續向前。

        隔著一層薄薄的霧靄，有一個挺拔的身影在濟善堂門口徘徊，聞得這邊腳步聲響，那人轉身急切向這邊走來。

        月明愈走近，愈覺心中結著的重重迷霧被緩緩撥開，她望著眼前如星月般的眼睛，心中答案已經分明。

        恍惚間，月明發覺自己被擁入一個溫暖的、堅實的懷抱。

        “你昨晚去了哪里？”江楓覺出自己方才有些忘情，慢慢松開手，后撤一步。

        “我想濟善堂無人出來尋找，你應當已經回來了，便在門口等你。”說話間，他的臉從兩頰一直紅到了耳后。

        月明見如此，輕笑出聲，江楓看她莞爾，自己也跟著笑了。

        “承柳大人搭救，他是我大哥故友，讓我在柳府住了一夜。”

        除了宋漣，江楓與這些朝臣素來無甚聯系，心中只愿月明平安就好，點點頭不再說什么。

        月明牽牽他的衣袖，問：“你餓不餓？”

        江楓這才感到有些餓了，輕輕的“嗯”一聲。

        月明帶著他來阿婆的小攤坐下，要了兩碗嬌耳。

        “昨日之事，你是怎么發覺的？”等待的間隙，江楓問道。

        “是十皇子，當日我去看診，他提點了兩句，若非如此，我想不到這些。”月明托腮凝神，縱然一臉倦容，她思考的樣子亦是十分好看。

        他二人一晚沒睡，腦海中諸事繁亂，方才相見時精神煥發，坐了一會兒倒沒了力氣。

        月明說一句，江楓半晌才能回過神接下一句。

        “竟然是他。”語氣平淡得像是提不起精神來驚嘆一番。

        又是一段冗長的沉默，那阿婆將兩碗嬌耳放在二人面前，口中念念有詞：“簡物巧做世間形，莫負良辰人間情。”

        兩人聞言，心中皆是一動，但都不曾言語。

        吃過飯，街市上的店鋪都已稀稀落落地支起來了，江楓把月明送至濟善堂門口，又叫住他。

        月明發現他總愛將話留在分別時講。

        “我……我年后就往北平府就藩了，你……日后若去了北邊，記得，記得來找我。”他吞吞吐吐的，似乎還有話要說，臉上又染上一抹緋紅。

        “好，等我處理完金陵的事，一定去找你。”月明看著他，目色清明。

        “那就這樣，說定了。”

        晨光驅散了薄霧，階下的少年抬起深邃而清澈的眼，溢滿了期待與欣喜。門內的少女回眸一笑，顧盼生輝，風動碎玉般答應一聲：

        “說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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